翌日晨,太阳已出东境,大海一片金光灿灿。码头上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十余艘整修一新的渔船成双成对就如一群赳赳将士整装待发。
洋面上一派喜庆的气象。
时禾玥带着小宙宙赶到码头时,渔船已如离弦之箭驶离码头,留下奔腾的浪花还在洋面上努力翻滚,好像不肯消逝一样。禾玥夹在人丛中,一起眺望着远去的船只,也在心里默默为这些辛苦的渔民们祈祷,希望他们平安的满载而归。目光一转,看到站立在人群前的一个男子的侧影,禾玥认出他就是雯雯极口称赞的那个船主。他两眼盯着渔船远去的方向,目光深邃;海风撩起他的黑发,不断地拂过他的眉睫。禾玥侧望,能看到他微锁的双眉,抿紧的嘴唇透露一丝刚毅。
小宙宙一直缠着禾玥直到用过午膳方肯答应回家。此时,罗家亦刚用完午饭,一家人坐在客厅,可是气氛却有点不欢。原来罗宗佑打算尽快回h市,这让罗家二老很是不满。正是僵持之态时,宙宙唱着欢快的《蜗牛与黄鹂鸟》回家了。
罗宗佑舒了口气,说:“宙宙回来了,我去看看。”
宙宙欢快的歌声让罗宗佑颇感诧异,他想不起自己究竟有多久没听到这样令人愉悦的声音了,也许他根本就从来也没听到过。在他印象里,这个小人儿永远是一副低眉顺目怯怯弱弱的样子,尤其在他面前,更如一只受惊的小猫咪。
宗佑走到园中花径,迎面来了一大一小两个人,小的自然是宙宙,小脸笑得像花一样,可是罗宗佑却无暇欣赏这张灿烂的脸,尽管那曾是他多么梦寐以求的。
罗宗佑呆呆站着,全副心神都聚焦在那双冷峻的眼里,化成两支利箭紧盯着两米外的时禾玥,震惊、恍惚、茫然,继而心底某处被封存的伤口好像突然被狠狠刺了一下,剧烈的痛意化成满腔愤怒,目光如炬似冰幽深可怕。
太阳有点晒,风也有点大。罗宗佑望着眼前人,五年时间真如白驹过隙丝毫未在她身上留下一点痕迹。黛眉弯弯似春山带意,星眸剪剪如秋水含情;一点朱唇似嗔含笑,雪肌玉肤,风摆柳腰,袅袅婷婷、、、说不尽的千般姿态万众风情。还是那么美,那么迷人。反观自己,沧桑的细纹早已悄悄爬上他的额,鬓边隐约已现白丝。五年光阴,两千个日日夜夜,几番午夜梦回,啮心的疼痛折磨的他宁愿此生不曾爱过,无爱亦无恨,无恨就无所谓痛了。
罗宗佑望着眼前这张令他刻骨铭心的脸,无比痛心的发现真如父亲所说,自己始终未曾放下。但他是个固执甚至是决绝的人,断了就断了,无论过去有多少爱恨纠葛缱绻难忘的事,都比如春江流水从此碍难再回头。
宙宙怯怯的望着父亲,早已停止欢快的歌声。禾玥在罗家见到罗宗佑很惊讶,她尚不知眼前人即是宙宙的父亲。看他一脸的不友善,禾玥感觉有点不舒服,心里以为这是个性格相当孤僻的人呢,怪不得小宙宙那么胆小。心里想着刚要开口说自己是送宙宙回家的。不料罗宗佑先她射出一串冰冷呛人的话来。他先是很凶的对宙宙说:“你过来,谁让你乱跑的!”吓得宙宙一哆嗦,反而靠的禾玥更近了。
罗宗佑也不管他,转而用鹰隼一般的目光射向禾玥,说出的话里也充满了凛凛寒意,听得出他是强压着巨大的怒意的。“你怎么在这里?你来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禾玥听着他一连串的为什么,简直莫名其妙到了极点。本来很简单也很好回答的事在他莫名的迫问下竟不知道怎么回答了。禾玥觉得好笑可又一点不好笑,想生气又觉得太莫名其妙了。
罗宗佑却紧逼不放,“是因为宙宙吗?所以你回来了?我告诉你,你休想带走他,五年前你就没权利再见他了。”目光一转见宙宙还一动不动挨着禾玥站着,立马吼道:“罗斯宙,你没听到我的话吗,还不进去!”小朋友又一哆嗦,小嘴一撇,“哇”一声终于大哭起来。
时禾玥觉得自己身处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完全不可理喻的,丝毫情理不通的地方,不然,她怎么对他的控诉全然不解呢?她很确定自己没发烧也没失忆,眼前的人对她来说根本就是个陌生人。
时禾玥在罗宗佑的怒逼下,留也不是走也不是,正在进退维谷呢,幸好罗家二老和唐姨都出来了。原来他们忽然想到罗宗佑和时禾玥是初次见面,可罗宗佑不一定会这么认为呢。果然真如他们预料的罗宗佑彷如一头暴怒的狮子乱吼乱叫。
宙宙大哭着跑进罗母怀里,罗母一面安抚孩子一面数落宗佑:“你这是干什么?大吼大叫的,看把孩子吓得脸都白了。”
罗父生气的瞪了一眼儿子只说了一句:“不像话!”语轻意重。却和颜对禾玥:“小时,对不起,这是我儿子,宙宙的爸爸。麻烦你照顾孩子又把他送回来、、、”
罗宗佑看到父母对待禾玥的态度,有点奇怪但更生气。奇怪的是父母怎么会对曾经伤害他们那么深的人不计前嫌热情以待;生气的当然是禾玥了,他丝毫不怀疑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女人的身份,正因如此他就更生气。父母不是一般眼眊惛谬的糊涂老人,能骗得他们的信任必定下了很大的心机,而让他感到危机更大的是宙宙,小宙宙似乎很依赖她。
罗宗佑已经无暇仔细思考,他只想赶快揭穿这个女人的身份,让她断了所有的妄想;让父母赶紧幡然醒悟。
“爸爸,她是、、、”他急急打断父亲的话,可是罗父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不待他说完就说:“我知道她是谁,不用你多说。现在让你知道也好,她是今年小学校新来的小时老师,叫时禾玥。人家辛苦照顾了宙宙两天还没谢谢呢,你倒好,一来就冲着人家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有你这么对待客人的吗!”罗父动了气忍不住斥了儿子几句。
时禾玥?小学校的老师?罗宗佑一呆,目光移向时禾玥,只见她坦率的笑容纯真明朗,一丝儿不觉得做假。可是五年的时间并不容易改变一个人的容貌,尤其是对成年人来说,更何况眼前的人与五年前的她一模一样。但是父母偏偏告诉他眼前的人只是个陌生人。是他眼花认错还是父母年老糊涂或另有隐瞒?罗宗佑的目光带着询问转向唐姨,他知道唐姨不会骗他,即使唐姨想隐瞒他也能一眼看穿。唐姨看到了宗佑投来的目光,未言一语,而她的眼神姿态莫不告诉宗佑,他的父母是对的,错的是他。
宗佑不再争辩,他深深的看了一眼禾玥转身默默向花径那头的屋子走去。这一眼有怨有恨还似乎有一些不可言说的微妙但不容忽视的含意在内,令禾玥芳心大震。她还记得从一踏上这个小岛开始,就有许多异样的目光与流言围着她,而起因就是一个叫金玉的女人。后来,虽然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的怀疑渐渐变淡。但有时也会忘神的盯着她看,那目光里面分明还藏着疑惑。彼时,因为是个已逝的人,禾玥对这个和自己相像的人除了有点好奇外并未做它想。虽然有唐海似乎很了解内情,但他不想说她亦无心深究刨底。但是今天在罗家,见过罗宗佑那一番癫狂燥怒的情形,显见是因她而起,而她与他本无瓜葛,那么一切的根源还是为了那个叫金玉的女人。
这回,说什么非抓住唐海问个明白不可了!禾玥离开罗家后边走边若有所思的想。
再说禾玥走后,罗家三个老人的全副心思全在小宙宙一人身上了,他们搬出许多玩具零食哄着宙宙,一面仔细观察着,深怕孩子又有什么情绪不对。还好,孩子玩着玩具,间或往嘴里塞点零食,看上去无有异样,有时还会冲大人们说上一句两句。见此,三个老人这才放下了吊在胸口的一颗心。
宗佑走进三楼的书房,在书架顶层的角落抽出一只盖子雕花的棕色小木盒子。他盯着小木盒,缓缓地移开盖子,然后拿出一张相片,相片有明显的杂乱褶印,显然是被使劲揉捏过。
罗宗佑手捏相片一角,眼盯着相片上的人、、、、、、
照片上的人是个女人,娇艳妩媚的脸美丽绝伦、难描难画,赫然与时禾玥的脸一个样!不过,从傲视的两眼、倔强的唇角,虽只是一张五寸小相片,依然能感受到与时禾玥截然不同的冷艳孤傲的气质。还有额间那枚独特的小红痣除更增几分美艳外,又令人有超月兑俗外的不可亵渎的清冷感。
宗佑看着相片,眼神渐渐转冷。
“不论你究竟是谁,我一定会查明真相,我会揭穿你的身份的,你休想再伤害到任何人!”
宗佑把相片放回木盒,又把木盒归于书架原位,然后离开书房下楼。客厅里,祖孙三人还都在。见罗宗佑匆匆往外走的样子,罗父放下手里的报纸,问:“你去哪里?”
罗宗佑迈出的腿顿了一下说:“我出去一下。”然后跨过门槛离开了宅子。
罗父任由他离去,重新抓起报纸看起来。罗母却是一副担心的样子望着罗父说道:“他会不会是、、、”
罗父摆摆手,“由他去吧,他不是小孩子了,不用事事替他操心。我们就是帮也帮不来。”
罗母终是有点不放心,但就像罗父说的,他们已经老了,已经无力再去管儿辈的恩恩怨怨了。
因为开渔节,学生放假,小学校空无一人,罗宗佑径直来到学校人事科何科长家。何科长也是罗老校长的学生,比宗佑虚长十来岁。宗佑与这班父亲的学生一向关系很好,见了何科长毫不隐晦的直说要看时禾玥的档案。何科长也是本岛人,对罗家的事自然也清楚一些。此时听了宗佑的要求,立时明白了他的意图。
“宗佑,我明白你真正想看的是什么,我也可以破例调出她的档案来给你。不过,我想你会失望。”
何科长见宗佑只把两眼瞪着他不说话,又说道:“时老师的确是我们学校今年分来的新老师,她的身份一丝儿不假。我可以保证,你不用怀疑。”
罗宗佑瞪着何科长,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她真的叫时禾玥?”
罗宗佑这一句问话不是信了何科长的话而问。相反,从他的眼神、表情,无不表明他心里的极度怀疑,也许他根本就不相信何科长所说。何科长多少也了解一点宗佑的脾性,当下不再多解释,带头向小学校走去。
何科长利索的打开档案柜,取出时禾玥的档案递给罗宗佑。宗佑接过一一翻看着。禾玥的照片、姓名、籍贯、学历、家庭成分等等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列在档案上。宗佑手捏档案本,默默站着好久都不发一语。
何科长从宗佑手中抽出时禾玥的档案来,重归档案柜。然后说:“宗佑,我明白你的心情。你也不用再怀疑时禾玥的身份。世界之大,何其不有,长得像的人何只她们两个?我们只是碰巧遇上较之他人更为相像的两个人而已。其实,她们也只是面貌相似,久了你自然会发现她们实在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所以,稍安勿躁,我相信用不了多久事实会消除你心中的疑虑。”
看了时禾玥的档案,又有何科长的证实,时禾玥的身份似乎毋庸再置疑。罗宗佑踽踽步出校园,一支笔难以书写他此刻的心情。是释怀了,为不再有担心的风波而安然,还是更添惆怅烦恼?抑或还有一点点失望?
罗宗佑的心情乱如麻,剪不断理还乱。
禾玥站在宿舍阳台上,看着罗宗佑慢慢走出校门。想着叫金玉的女人,想着罗家,想着不关己又处处总与自己牵扯的事。像谜一样,又像浓雾里的花。禾玥记起雯雯曾玩笑似地告诫她不要探险,难道罗家就是雯雯所谓的险吗?那么,她是应该无畏无惧的一探究竟,还是做个聪明人知难而退,避得远远的?
远远地,从天边传来几声闷雷响,南风穿过海洋,带着丝丝腥咸味拂过禾玥的脸,吹起如丝绸般光洁如水般柔顺的秀发。
天有不测风云,海岛的天气更加善变。禾玥虽只经过短短的几个星期已深有感触。隐隐的,有一丝不安悄然爬上她的心怀。她极目远眺,看到风平浪静的海面,有海鸥掠过,倏忽间不见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