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宗佑把自己关在房间直至晚饭时方珊珊出现。罗父罗母没有问他去了哪里干了什么,他也只字未提找何科长查时禾玥档案的事。
吃着吃着,罗宗佑忽然看看慢慢嚼着饭粒的宙宙说:“宙宙,以后不许去找那个时老师。”
罗宗佑没有摆出一副严厉的样子,也没有要责备儿子。他只是以他平时说话的语气向宙宙交代了一句,总道小孩子会像平时一样听话。却不料小宙宙出乎意料的大声犟道:“我不!我喜欢时老师,我喜欢和时老师在一起。”
宗佑没料到儿子居然敢顶嘴,倒愣了一下,他希望自己做个好父亲,如同书上赞美的父亲那样慈祥温和。却又总是为一点事而动怒,一怒就连名带姓的叫宙宙。
“罗斯宙,你说什么?叫你不许去就不许去。谁让你顶嘴的!”
宙宙满口的饭还没下肚呢,“哇。”一声哭起来。
“还哭!”宗佑见状更生气,一面喝着,一面扬手作势要打将下去,却被罗母一掌打开。
“阿佑,你能不能不凶孩子啊,孩子又没犯错,你干嘛总是骂他?你知不知道你今天吓了孩子几次啊,这么连番吓下去孩子迟早被你吓出病来。”
罗母数落完儿子,转身柔声柔气的安抚宙宙。
“妈,不是我要动怒,是这孩子太不像话了嘛,居然学会顶嘴了。你听听他说的。”
罗父把筷子往桌上一放,说,“孩子说什么了?我看孩子挺好。倒是你自己,无端找人家时老师的麻烦,又屡对孩子发脾气。看看你今天做的事,我的老脸都让你丢尽了。真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爸爸,你不明白,她是、、、、、、”宗佑一急几乎月兑口而出。
“我有什么不明白的,”罗父停下重新夹起的筷子,打断宗佑的话,那眼神似乎恨儿子朽木不可雕,“不明白的是你。你看看你,反反复复,喜怒无常,脾气像炮仗一样一点就爆。这还哪像是原来的你,难道是为了宙宙他妈吗?都这么多年了,你还放不下吗?”。
父亲的话刺中了宗佑的痛处,可父母动了气,他也不敢再争辩。只听抗议声嗡嗡:“没有!”
这场餐桌间的小小风波因宙宙而起,却都忽略了宙宙的存在——也许他们觉得孩子还小不会明白大人间的谈话。岂料已擦干眼泪的小宙宙忽冒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来,惹得罗宗佑又大动肝火。
“女乃女乃,我妈妈在哪里啊?”
“你没有妈妈,她死了!你只有爸爸和爷爷女乃女乃,听清楚了吗?以后不许你再提起她!”罗宗佑铁青着脸吼完一推椅子离开了餐桌。罗父罗母和唐姨三个人面面相觑,一起望向小宙宙。也许是孩子小小的心灵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话,也许是宗佑的反应实在太吓人,唬得宙宙噤若寒蝉,反倒不哭了。
这晚,罗母亲自安顿宙宙睡下。
“唉。”回到一楼自己的房间,罗母忧心忡忡的叹了口气,“阿佑怎么会变得这么喜怒无常,脾气又暴又怒,我真是越来越猜不透他了,一点都不像我们认识的那个儿子。”
罗父“哼”了一声,说:“越大越不像话。”
罗母:“你说宙宙也是,好端端的怎么问起他妈妈来,这么多年了也没听他提起过。唉。”
罗父:“这也是迟早的事。孩子一天天的长大,总有一天会想要自己的妈妈。今天也是我们说的恣意了点,没考虑到孩子在场。”
“这孩子,小心肝里想得多呢。”罗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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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宗佑阴沉的深眸盯着窗外幽幽夜色,思绪翻飞,旧日点滴如母亲案头发黄的经卷,一一翻现。这么些年,他从没像今晚一样那么清晰地回忆过去。他固执地认为从前的一切如敝履可弃应弃,从此再也不会想起念起。可今晚,却吃惊的发现一切竟是徒劳,往事轻易如滔滔江水汹涌而至、、、、、、
那是一个盛夏的午后,明晃晃的日头炙烤着大地;枝头无聊的蝉鸣有气无力一声接一声,不见一丝风,不见一个人。
唐海的母亲眠起,摇着蒲扇站在自家阳台。忽然看见隔壁鳏寡老汉老杨头领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走进他那三间山石黄泥砌就的简陋的瓦房。
“喂,老杨头,”唐母冲着隔壁小跨院大声喊道,“这是谁家的姑娘?你从哪里领来的?”
老杨头龇着一口发黄不平的残牙訇訇应了一句:“我一个远房亲戚的孩子,没人照顾就跟着我来了。”
老杨头领了个养女这一消息一霎时传遍全村。老杨头孤独的生活了几十年,无财无地,平素就好那口黄酒,现在一只脚都快踏进棺材里的岁数了,居然领了个小女儿回来,怎不令人好奇?人们调侃的向老头子猜问打听,纷纷上门看他那个小养女。小姑娘衣衫简陋,齐耳短发有点乱,但掩不住一脸的清秀美丽。
“呦,这小姑娘漂亮。老杨头,你有福了,得了个这么好看的女儿。叫什么名字啊?”
“金玉。”老杨头说。
“老杨头,有了女儿了以后别再喝得那么凶了,你这个人喝起来就没完没了的。”老杨头嘻嘻一笑,端着酒杯还是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嘴里嘟嘟哝哝的唱着谁也听不明的歌。
老杨头家徒四壁,依然设法让金玉插班进了虾岛小学。那年头,虽然规定了义务教育,但在像虾岛这样一个偏远的蕞尔小岛,有个把孩子不上学也是常事。所以老杨头的这一举动又令村人刮目相看,人们似乎重新认识了这个从来只知酗酒不干正事的老头子,当然更多的是不理解,一个个问号像当地海滩上爬满岩石的“砗”(一种贝类海鲜,不知学名叫啥,以此同音字替代)萦绕在人们的脑门。
金玉和罗宗佑、唐海成了同班同学。她独来独往不与人交往,也不理睬别人好心的问候,小脸冷若冰霜,眼神里是与年纪不相符的冷漠、孤傲。她像刺猬,张着尖利的刺仿佛时刻准备着保护自己刺向别人;她又像一朵带刺的玫瑰,高贵美丽,但只可远观不可近攀。
老杨头依然天天酗酒,酗酒后就胡闹,骂人砸东西,肮脏龌龊的词吐豆子一样一句接一句。
这天,唐海妈又听到老杨头在惊天动地的叫骂,叫骂声中还夹有别的声音。唐海妈仔细听了听,不像砸东西的声音,倒像是在打什么。唐海妈站了一会儿,听了一会儿,忽而心一凛,急忙跑过去一看,只见老头子满嘴喷着酒气,一面操着一根扫帚柄没头没脑的挥向蜷缩在门槛角落的金玉。
唐海妈赶紧夺下老杨手中的扫柄,骂道:“老杨头,你发酒疯啊,你想打死孩子啊!”
老杨头被唐海妈棒头一喝,似乎酒醒了一点,呆呆的站着有点不知所措,忽而又讪讪一笑,咕咕哝哝的出了门。
“这该死的老杨头,成天就知道喝酒,喝了几十年了还喝不够,迟早把命葬送在那半升黄汤里。”唐海妈气愤的目送老杨头出门,嘴里碎碎叨叨的骂着。骂完了,看仍然蜷缩着的金玉,见她小脸煞白,泪水扑簌簌掉着却咬着牙根紧闭着嘴。唐海妈突然想起自始至终她没有听到一声哭喊。
唐海妈看着金玉,心里充满了惊奇与不解,竟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抚这个跟自己儿子一样大的小女孩。
老杨头酗酒很疯,酗酒中的老杨头仿佛一个走火入魔的病者,有时发狂有时沉静,所有人所有事好像都不再可能影响得到他,更不会在意金玉是否饿着了或冻着了。所幸金玉早早学会了自立,烧火做饭,洗衣打扫她干得很熟练。但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何况她还是个孩子。老杨头把本不多的钱资多数换了那些廉价酒,家里的米缸常常空可见底,金玉就免不了饿肚子。
唐海妈心细,可怜金玉,知道这一情况后,不时地拿些吃的接济金玉,又改了自己的几件衣服送给她穿。
唐海与金玉同班又是邻居,加上唐海妈经常往隔壁走动,他们的关系自是比他人熟悉。唐海虽是男孩子,但小小年纪却也知道同情,对母亲的做法一点不反感,即使母亲送去的本是属于他的零食。他见了金玉穿着母亲送的衣服很高兴,可是金玉依然一副冷冰冰距人千里的样子。
唐海端着小男子汉的胸怀豁达的原谅了金玉对他的所有漠对,但是一次偶然的机会让这个大度的小男子汉又愤怒又伤心。那次,他无意间发现金玉把一包东西扔进垃圾桶,看外面的袋子很熟悉,他好奇的上去扒拉开袋子一看,竟是母亲送的东西,全都原封未动。立时愤怒直冲脑门,他叫住已离去的金玉:“站住!”
金玉回头,冷漠的看着唐海。
唐海咻咻喘气有声,提起袋子质问金玉:“你为什么把它扔了?这是我妈特地为你留的,连我也不让吃。”
金玉说:“我不稀罕。你要提走好了。”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不再理睬唐海,不再管那袋东西是被唐海拎走了还是又进垃圾桶了。剩下唐海呆呆的站着,好像一只愤怒的小炮管突然哑火了。
其实不酗酒的老杨头并不打骂金玉,只是这种时候太少。宗佑与金玉同桌,很快便发现烙在金玉胳臂、腿上的伤痕。他什么也没问没说,放学后从家里拿了消毒水、棉签、纱布等直奔金玉的家。
“给你,把身上的伤口消消毒,免得发炎了。”
金玉看也不看,冷冷硬硬的说:“不要!”
宗佑生气的一把将金玉拉坐进椅子,强行为金玉受伤的手臂和腿一一涂上消毒液。然后又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只冒着热气的水煮蛋,剥了壳小心的在金玉的手臂和腿上来回滚着。
宗佑好像忘了刚才的生气,安慰金玉道:“我以前很调皮,常常摔得很多乌青,我妈或唐姨就是这么为我治的。你放心吧,很管用的。”
金玉的头扭向一边,一脸的漠然。但是她不再拒绝,好看的红唇抿的紧紧地,眼里漫有丝丝雾气,只是掘强的不让它凝聚成泪。
宗佑好像知道金玉也许会把给她的这些消毒用品给扔了,说:“这些留给你,记得要擦。明天到了学校我会检查的,我看得出来你有没有擦过。好了,我走了。”
宗佑走了,金玉默默的坐了小半会儿,目光落在桌上的消毒液和棉签纱布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然后起身进了左边那间小屋——那是她的卧房。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这次,金玉没有把这些东西给扔了。第二天,宗佑果然检查了她的手臂,只见青青的伤口上涂着蓝蓝的消毒水。宗佑满意的笑了。虽然金玉还是面无笑容闭口不语,但他发现金玉看他的眼神少了一些戒备,对于他的帮助或是其他亦少了几分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