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蔽月，整个掖庭笼罩在一片雾蒙蒙的黑暗中。掖庭局正厅之后便是奴役们居住的永巷，永巷内寂然无声，唯有廊檐底下那竹筒更漏，一滴一滴，缓缓流动，衬着这夜色未央。
忽然几声门响，在这寂静的夜色中如同一声惊雷。掖庭局没有固定的守夜太监，而是由各处所内的奴役们轮流值守。守夜的两个女奴不过十来岁的年纪，两人守着一盏飘忽的灯烛，瑟瑟地缩在廊子底下。听见声音，两个人都吓了一跳，不知该如何是好。
“开门。”门外竟是男子的声音。
“谁……谁呀？”一个女孩大着胆子问道。
“金吾卫，开门。”外面人说道。
女孩一惊，对身边的同伴说道：“快，快去请宋娘来。”
乌木大门吱呀一声，缓缓开启。门内一个女子肃然而立，面对着眼前甲胄戴刀的军士，沉静的眸中不见一丝慌乱：“金吾卫深夜击户，所为何事？”
队列最前，年轻的甲士上前一步，道：“我是金吾卫巡夜队正上官青云。”
“上官队正，”宋雨晴低身行礼，道，“奴是掖庭执事宫人宋雨晴。”
执事宫人，便是辅助监丞掌管掖庭的宫人。她们多是掖庭罪籍出身，或在掖庭立身十年以上，或才华过人，经掖庭令上报，提升为执事。这些人虽然仍旧是奴籍，却比普通奴役要高出一个等级，算是半个自由身。若逢到一个好时机，一跃成为女官，也不是没有可能。
上官青云见她言辞有礼，顾盼间气韵凛然，心中便早忘了她的奴籍身份，言语间也多了尊敬：“宋宫人，深夜打扰，失礼。我们巡夜时在北衙夹道内发现一昏厥的女子，想着可能是掖庭女奴，便送过来了。”
他说着，身后已有两个军士将一个昏倒的女子扛上来。女子发丝散乱，如一个布偶般被人扛在肩上。宋雨晴上前一步将她乱发拨开，看到那张脸，眸中闪过一丝惊讶。
上官青云看着她，问道：“这女子，宋宫人可认得？”
宋雨晴转过身，说道：“确实是我们掖庭的人。”
“那便好。”上官青云一挥手，军士将女子缓缓放下。那两个守夜的女孩一直站在一边，急忙上前将人扶住。上官青云说道：“既然如此，我们便不打扰了。”
他转身欲走，却听身后说道：“队正稍等。”
上官青云转过身，就见宋雨晴已来到他面前，俯身下拜，道：“宋雨晴在此谢过。”
她行的是俯身长拜之礼。上官青云一怔，急忙说道：“宋宫人快请起。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宋雨晴起身，夜色下，她眸中闪着微澜，说道：“她深夜在外，已是犯了夜禁。您本可以将她送到内侍省发落。您的举手之劳，救回了一条人命。”
上官青云心下一叹，一个掖庭女子，内心竟如明镜一般。他望着她，沉声说道：“为所当为而已。在下还有巡查任务在身，告辞。”
他转身回队，金吾卫列队严整，缓缓往前走去。宋雨晴缓步在一侧，低身送他们离开。
午夜下起了大雨，雨势如瓢泼般肆意而恣狂。豆大的雨珠打在窗户纸上，噼里啪啦，仿佛要将窗户凿出一个洞来。房内一豆油灯昏暗，灯前一个女子正坐于席上，手中一册书卷，任窗外风雨狂啸，我自岿然。
床上传来一声申吟。宋雨晴眸光一闪，将手中书册放下，起身来到床边。
杨辰缓缓睁开眼睛。眼前灯光朦胧，模模糊糊看到一个女子的身影。她努力睁开眼睛，就听一个清冷的声音说道：“醒了？”
宋雨晴。
那夜朦胧中曾记得见过她，原来竟不是梦。杨辰望着她，两个多月没见，她清瘦了不少，可气色看上去还不错。采选大典上一别，今日相见，竟是这样一般光景。
“我怎么在这儿。”杨辰问道。
宋雨晴在她床边坐下，说：“你昏倒在路上，被金吾卫发现，送了回来。”
“是么。”她低垂着眼帘，眸中寂然无光。
“你运气好，他们没有把你送到内侍省去。深夜不归可是要挨板子的。”宋雨晴说道。
挨板子？杨辰唇边浮起一丝苦笑，道：“打死了才好。”
宋雨晴双眉微蹙，道：“你就这么想死么？”
杨辰伏在床边，空洞的双目望着她，哑声说道：“你知道么，我父亲死了，我的家没有了。我现在是戴罪之身，一辈子如牛马般供人差遣。我也不想死，可是我更不想这么活着。”
“你可以不这么活着。只要你肯努力，就有月兑离奴籍的机会。你为什么一心求死？你难道不想试试么？”宋雨晴说道。
试试？试了又能怎样？她已家破人亡，就算能走出这掖庭，又有什么意义呢？
整个房间如同罩了一个巨大的玻璃罩子，活生生要把人闷死。杨辰已经无心也无力去说什么，干脆背身向里，闭上眼睛。宋雨晴看着她默然的背影，心中一股急火窜上窜，高声说道：“早知你一心求死，我才不去太常寺给你请什么医侍。杨公主也不该千方百计帮你打点，托人给你送药。早知你如此，倒不如当时就让执杖太监几板子给你打死，也省得枉费了我们的心意。”
静默。杨辰仍旧背对着她躺着，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
宋雨晴踱步到桌前，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她豁然转身，沉声说道：“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家人？你父亲虽死了，可其家眷都流放了潮州。你难道不想再见到他们了么？”
狂风裹挟着雨水“哗”的一声泼在窗户上。杨辰豁然睁开眼睛。姨娘，允儿，他们还活着。潮州，光听这两个字便知是湿苦之地。允儿才十岁啊，这千里流放，他如何能受得了？
“救救他……”
宋雨晴面壁而立，已不想再多说什么，听到杨辰的声音，缓缓转过身来。杨辰一步走下床榻，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一双眸子却灼灼地望着她：“求求你，你一定有办法，救救我弟弟。”
眼泪热辣辣地流出来，就像血一样。
宋雨晴望着她，眸光沉静，淡然的近乎残忍：“我帮不了你。唯一能帮你的，只有你自己。”
杨辰的眸光一黯，垂下头去。
宋雨晴走到她面前，低身看着她，说道：“杨辰，不是没有希望的，只要你活着就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你要救他，先得自救。”
活着。对，她必须活着，为了允儿。仿佛一股暖流缓缓注入她的身体，眼前似是有光芒闪过。她要救允儿，首先要救自己。
她要活着，活着走出这个地方。她要月兑下奴隶的身份，她要再世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