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阙 一四、莺啼宴席似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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丙卯年正是昭朝徽宁七年,政通人和,歌舞升平。

次日六月初十,安宁帝姬戚景玉生辰,宫内依例需有庆仪。戚氏皇室历代子嗣不兴,故帝君是极宠这些皇子帝姬的。说来,摆宫筵,宴诸妃,贺帝姬生母华妃,记事于档,颇是有一番忙活。午时昏昏欲眠,覃金颜却执意不去歇息,只歪在内殿假寐。她素日睡觉是极轻的,门口才有些声响,便被惊醒。含了些恼意抬眸,看清眼前人,却强自压了下去。是端怡皇贵妃昭环姝身边的人,她依稀记得是叫做情结甚么的。“情结见过华妃娘娘,端怡皇贵妃同端宁皇贵妃有请,请娘娘往凝碧池畔听雨轩小叙,并贺安宁帝姬生辰。”覃金颜心下讶异,不得已颔首道,“还代谢过二位皇贵妃,稍待片刻,容本宫整装,即时便去。”更衣时琢磨许久,覃金颜却模不清这二人是甚么意思,却只得唤纱轿前往。“承幸了,难得二位得空,”因是无可准备,覃金颜只得方下轿子便福了一福道,“皇贵妃万福。”凝碧池在近庆阳宫太妃居处,甚静不过,全无旁人,覃金颜到时只见了两皇贵妃同其婢子。“午时将华妃叫来,着实是劳烦了。朔兰,赐座。”昭环姝危坐于一堆漆镂花椅上,亭下阴浓处,笑意自得。“并不劳烦,谢皇贵妃关怀。”覃金颜亦含笑坐下。“便请娘娘开门见山,有事说事便可。”苏浣翳听得她语气,心下有些恼,面上却无半分不快。那朔兰侍候覃金颜坐下时,眼中闪过一丝奇异,便垂下眸。已得风声,召此密议便是为那季轩鸾。不透露于她又如何?若此番真置她于死地,对自己反是个好消息。昭环姝略迟疑,“先当面贺一句恭喜华妃,余下的……”“既是如此,便问华妃可知一典故。”苏浣翳目光灼灼。“臣妾虽不才,书亦是读过些的,愿闻其详。”“苦肉计。”……

闻得此次将宴席定在了只次国宴欢筵宫的笙歌殿,帝君更金口点了绛彩苑几大台子戏,季轩鸾便微微蹙了眉。不知缘何,总觉着这安宁帝姬生辰非比寻常。

日轮渐暗。她早上才请了安,见了帝君,拜会几位素日走得近的妃嫔,回来描花样子描了一时辰,之后亲选裁新夏装的料子、吩咐宫人帝姬诞辰各司其职莫出乱子,便又是半日,此时方觉有些倦,唤婢子来服侍她休息。

明日一早出了宫,便需去上阳宫给帝君请安贺喜。此时华妃覃金颜可是主角儿,必是随着帝君的,却免了往延福宫再跑一趟。旋即是随着众人去绛彩苑,晚膳用于笙歌殿,余下的听凭安排便是。

天气有些热,先前还不觉得,一躺下却燥得难过。她起身点灯,又唤人开了严严实实的窗子,放下纱帘,灭了香炉,添些冰块,才复睡着。窗外园子里载了些花儿,是几日前王美人赠的陕南君影草,便随口唤人栽了下来,备着过些日子收起来制香。君影草开花如玉,一串一串银铃般的,香气能在寝殿中隐隐嗅见,很是沁人,比之上好的香料亦不差。

起时仍是天光熹微,这日要见帝君,又有宴席,更需防着华妃说道,旁人必也是要早起身打扮的。季轩鸾这日着了黛蓝夹玄色的彩绣百鸟纹花软绫单丝罗裙,边角镶着祥云纹;一色的薄罗锦衫,套了一件靛蓝错青暗花蝉翼纱彩绣边长袍,镶边的料子与裙子是同种花样质地,是去年一套做来的,都是半新。

半新不旧的衣裳看着极合身,穿着舒适,也毫不显旧。母亲总说新衣穿着瞧着像个假人儿,很是硌眼,她便不像民间女儿似的将新衣服看得多宝贵,世族出来的女子,许俱是这样的。

便绾了颇繁复的缕鹿髻,用了瑞寿长福金烧蓝步摇,坠着镂花绿松石点翠珠子,青蓝间色,叶衬花颜。金边雪青点翠菱花双合长簪,一双水滴形蕉月色银胎烧蓝柱子镂空坠子,银镀金掐丝蓝珐琅镯子已足。

申时又曰夕食,宫宴自是极循礼制的,虽笙歌殿中人只廿数卅几,季轩鸾却觉沉在思绪中有些不可自拔。

早上绛彩苑便唱开了,皆是宫中女伶唱就,尽是些帝姬生辰当有的剧目,华妃陪着安宁帝姬看得亦无甚异样,各自在绛彩苑中用了午膳。晌后的戏却古怪起来,甚么斩马谡、西厢记、打金枝、贵妃醉酒一类。小孩子是不懂的,只知看个热闹,省得有趣儿,在大人眼中又是另一番意味。与其说是这些是给安宁帝姬戚景玉点的,却不如说是给宫中诸妃点的。帝君离苑、华妃陪帝姬小憩去时,端宁皇贵妃苏浣翳随口一句话,更是这日最意思莫名的,而之后便未见她,说是乏了,自回宫歇息。

“这些戏都一个套子,开口都是书香门第,必是尚书宰相家爱如珍宝的小姐,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的绝代佳人,只一见了清俊的男人,必会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书礼竟都忘了,哪一点儿是佳人?既说是世宦大家的夫人小姐都知礼读书,这样子的小姐不少,伏侍小姐的丫鬟婢子也不少,戏里怎么就只小姐和紧跟的一个丫鬟?这样的,一是妒人家富贵,求不遂心,编出来没得污秽人家。二是有人看书看魔了,也想一个佳人,才编了出来取乐。他如何知道世宦读书家的道理!听来却是叫人气愤不过。”

这话儿是怪写戏人,怪帝君点这戏,或怪少不更事的帝姬暂不提,想时成帝戚元瞾落座,宴已开了。

为帝姬生辰,原就奢丽的笙歌殿更仔细装饰过,张灯结彩,绮迷华美,北国进贡来极精致柔软的毯子铺满了一宫大小的大殿,陈设俱是檀木质地,绸缎衬垫,夜明珠与长明灯映得殿中亮若白昼,珍馐玉味同美人般川流不息。

一饮过后,歌舞骤起。宫内不变的主题永是勾心斗角,云谲波诡。仿佛是个不可抗拒的漩涡,纵是有些疲累,季轩鸾不由自主地,心甘情愿地被吸进去。

深宫中便是容再绝色,才再高华,族再显赫,宠再荣盛,想如何不想如何,仍不是自己说了算的,这些绝色佳人,无非是这天朝大昭太平盛世高贵华丽的装饰,仅剩的权力是以所有能用的力量争夺权势,以权势饱满枯竭心绪。

命只由人不由己,老天都管不得,红颜薄命竟成了一句谶言。

季轩鸾周旋间微微松了气,看来也无甚么大事,许是自己多虑而已。

然随一语轻呼,旋即繁华顿破,戚元瞾面色铁青。

——安宁帝姬戚景玉不知何故,娇小的身子委顿于椅上,面色潮红,瞳孔扩大,精致的小脸上有淡淡红斑。

殿中沉寂肃穆下来,仿佛方才的欢言喜语不过是错觉,人人面色戚戚,仿佛都是为戚景玉怜般。

实则或笑或叹,不可言兮。

早有人去唤太医,戚元瞾一时也无可奈何,只冷笑瞧着诸人,双手搂着安宁帝姬。

那是安宁帝姬,戚元曌与覃金颜多少年前就说好的,若是男孩,就封安康,若是女孩,就封安宁。安宁帝姬面容有七分像覃金颜,乍看去却神似戚元瞾,聪明伶俐,才方五岁,便能诵不少诗词,读了大半部《礼记》。

华妃的神色有一瞬的犹豫与复杂,旋即泪水漫湿双眸,掩去种种。

一番忙乱,“禀圣上,安宁帝姬是为君影草中毒,方验出有君影草鲜花瓣混入了此例蜜饯果子中,所幸服食不多,饮过镇静汤药后已无大碍。”

“查。”戚元瞾眸光似能凝为坚冰,炎炎夏日仍如斯寒冷彻骨。覃金颜仿佛一点注意都没有,只知倚着他直哭。

季轩鸾听得君影草一名,仿佛灵光乍现般,霎时如坠冰窟,难怪总觉这日必不安生。

“臣妾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说。”昭环姝笑意微不可查,面上甚是忧心忡忡,患虑迟疑。

“朕不喜多言。”戚元瞾微微一哼,语气稍柔。

“前些日子,王美人归省回宫,带了一批陕南的君影草,臣妾得知其与宜文姬交好,只给了宜文姬一人。”

“王氏此时在何处?”选秀时因利害关系进宫来的,戚元瞾大多连名字都不知。

“回宫后便抱病,帝姬诞辰亦无人问津看护,若非其为之,此时应在其宫中。”

季轩鸾听她此言,已知何意。

原来如此。无非是证了非那美人所为,便是自己。想来那女子必定无此胆量,必是有人羡慕嫉恨,指使所谓王美人,毒害帝姬,陷害于己。此类话不需多说,点到为止,帝君必会猜到此处。而有动机者,也只自己一人。

只得佯装不知,观态而为。

“传来。”

……

昭环姝不动声色瞧着眼下情景,从冷视那王美人慌忙进来行礼,到最后有宫女哭泣认罪,果如先前安排,最后直指那宜文姬季轩鸾。

季轩鸾立在大殿中,诸人早在她身侧让开一片空地,身姿婷婷,花容盈盈,蓦地竟笑了。

“当真是巧。长袖善舞,轩鸾自愧弗如。”

空气仿佛微紧了紧。数不清的怨、嗔、恨、怒,都直指着她,却毫不慌乱,隐有锋芒,果毅坚韧不似个宫中女子。

“帝君可派人去查,我宫中的君影草必少了这帝姬膳中的剂量,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的;而去审问,必有我身边的一个小婢子哭着认罪,说是我的指使;去御膳房查,必有宦人侍婢招供;阖宫审问,必有下人瞧见我或我宫一婢子行踪诡秘,往御膳房去了。事巧,更有人心思奇巧。”她知晓,自己如此直白点出,已是犯了礼教中含蓄的大忌讳,然不得不说:苏浣翳当初比之自己无视规矩更甚不知几许,不是仍能耀武扬威?

覃金颜瞧着仍在昏迷中的戚景玉,泪水如珠。

苦肉计,苦肉计,一切是亲手所为罢了,昭环姝、苏浣翳寻她去便是为此,她熟知药性,且无人怀疑,而她二人将一切早已安排妥当。

甚至那君影草花,是她亲手采下,洗净,切碎,撒于蜜饯中。

只为置那季轩鸾于死地,只为他,只为戚元瞾那一回眸,一怜惜。

华妃,万人之上的华妃娘娘仿佛有些颤抖。

与昭氏、苏氏合谋,同谱剧本,暗害宜文姬,便是如此。帝君转眸离去,想来那季轩鸾失宠便在此刻。

亲手将那毒药送入女儿口中,是何等痛楚?

只得阖眸诫己,不足惜,不足惜。

戚元瞾盯着季轩鸾良久,脸色异常平静,不知是有一次呼吸的时间,有一炷香,还是有半个时辰,死寂。

“罚俸三月,原位降半品。”

成帝似是累了,声尾露出些倦怠,拂袖而去。

殿中又喧闹起来,昭环姝瞧见她微垂眸子,没有言语,便心下默念。

如今三足鼎立,成帝看似弱势,权力架空,而这些人心下都清楚,只是成帝想要一个平衡。平衡之道,方为帝王之道。这平衡不能破,旦破了,便必有大乱子了。细想想,真正的大权,哪一样不真真切切落在帝君手里?所以,这宜文姬,不能动,点到即足,适可而止。

他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情意,只有冰冷的利益权衡,她清楚,季轩鸾必也看得清楚,再清楚不过。自己这些人,何尝不是?意下如何,又能如何。

他是这样一个人。为了昭朝,为了权力,为了皇位,父子亲情,夫妻之情,早就不要了。

他总是这样的。

昭环姝苦笑起来。

他真是这样的,则自己,甚或所有妃嫔,只得亦然。

留在诸人之后踏出门槛,季轩鸾仰脸望着半满的上弦月,强忍清泪。

想来,华妃是要复得宠了罢。她,她们,当真下得去手。

自己如何不能?

宁机关算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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