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阙 一六、但愿长醉不愿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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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将尽,金叶落地,最后一轮贡果方到大昭宫。

若是问宫人,则如今最得宠的嫔妃是端怡皇贵妃昭环姝,次为敬嫔芩鸿宛。除皇长子帝君分外重视,华妃的安宁帝姬戚景玉也是极得宠的。宜文姬因前些年的事端不及先年宠盛,只偶有召幸,却不容小觑。皇长子生母端宁皇贵妃冷落多年,空有封号,唯母凭子贵。其余妃嫔小主,则几乎殿选后再不曾见过帝君。

是夜,伴月湖畔,缃丹亭。

敬嫔同宜文姬执手同坐,月色如醉,佳人容颜盈辉。

“鸿宛深得帝心。”季轩鸾似叹曰。

芩鸿宛微笑,“姐姐这是甚么话,妹妹无论如何也是妹妹,不能小人得志一般。”

季轩鸾亦笑无言,只觉芩鸿宛新制的金护甲,嵌宝冰凉。

“仍是丹蔻温暖罢。”语中含些不自在,笑叹。“这些年总是孤枕难眠的。算来,从徽宁七年到今年九年,已两年许了。我记得当初还是夏天罢。”

芩鸿宛敛下眸子不语。难不成戌时唤自己来,只是听她诉苦叹悲的?

漆雕盏子中盛了一盏剥好的白花玉石籽石榴,确是明如翠玉,季轩鸾随手拈起一粒,以广袖掩面,将籽置入琉璃盅中,复曰,“入宫四年,独居深宫,膝下无子,难免有些凄凉。”

“不须为此伤怀。昔年鸿宛就说过,姐姐是福泽深重的人,必有后福的。”略顿,芩鸿宛笑道。

“伶俐。”季轩鸾转眸微勾唇,“你我姊妹多年不曾同坐湖畔亭中相谈了,今日难得。”

芩鸿宛颔首,“确实。”

二人又对无言。

夜色稍黯。人有花开月圆,繁华方盛,人有伶仃寒殿,阙满烟雨。一人寂寞,一人独坐,秋夕清宫霜重,咫尺天涯,不得见,只得念。

一缕月华至,盛菊亦姣好。

“也只能同你说说这些体己话儿了,”季轩鸾托腮道,“皇贵妃、华妃,俱是有儿女的,纵使被冷落了,也不孤苦,也不凄凉的。我总想着,若能有个孩子多好。”

芩鸿宛微默,便道,“姐姐如此时有召幸的,必会有的。”

“呵,不是我说,你来说这话,我心中愈发难过了。”季轩鸾自嘲,“瞧我这嘴,许是常见苏浣翳,却如她一般刻薄了。妹妹不见怪才是。”

芩鸿宛方要说话,却觉话到嘴边又无甚可说,只得轻笑了事。

季轩鸾蓦地正色,“鸿宛,……处境堪危。”

“姐姐总是有先见之明,姐姐的锦囊妙计,但说无妨。”

“既是如此,原该避讳的,也就不再避讳。如今你我都封了三品上的位子,必不安宁。祖制帝崩后三品下妃嫔不得留宫。数来,如今三品上妃嫔,可是有五人了;而先帝,可是一位都不曾留……”季轩鸾目光灼灼。

芩鸿宛垂眸,不作声。

“我知晓你此刻正宠盛,心下是颇不以为然的。……先例昭昭,鸿宛,不可掉以轻心。”季轩鸾微柔声道,“帝君是甚么样的心性,你是清楚的。昭环姝苏浣翳那一家子上百年经营军政,掌牢了军心,只得慢慢架空。而太师在朝中声望极高,但若是薨了,覃金颜自活不成。三足鼎立,帝君此前调和,如今九年了,怎能继续如此?父亲处已传来风声,近日帝君已开始有所动作。而若想拾掇朝政,便得先打破这均衡的局面。现看来你我最为弱势。貌上势大,族中破绽百出,帝君最为洞悉,则先遭殃的是何人?他此时宠你,除真欢喜你外,如何保证不过寻个由头,给人吃个定心丸罢。”

“姐姐说的是。我也是个没用的,一日只知甚么琴棋书画。”芩鸿宛微叹。

“她几人都有儿女,一时半刻下来,母凭子贵也是不能轻举妄动的。而你我入宫四年,却全无子嗣,失了先机不说,更是无倚无靠的。”

芩鸿宛蓦地抬头,“依姐姐的意思,只孕了,便可解燃眉之急……”

“若说法子,鸿宛这是一语点醒梦中人……”季轩鸾微蹙眉,“却是极冒险。素日就你谪仙一般不食人间烟火,却不想,你竟是个胆大包天的。”

“姐姐必有法子遮掩过去。”芩鸿宛似释了心结,旋笑道,“我可是装不像的,心思也不如姐姐一般,‘心较比干多一窍’。”

“照你说,也只得如此。”季轩鸾颔首笑嗔。“精明。好事都叫你占尽了。”

夜半梦醒霜点窗,泪伴相思情长。

“陛下,”早朝方下,张全宝亦步亦趋随着龙辇,“今儿个并无安排,陛下想往哪儿去?”

戚元瞾半倚在座上,眯着眼望着远处枯枝映衬琉璃瓦,“这些日子谁处不曾去?”

张全宝微怔一下,旋笑道,“陛下这一问,旁人奴才是半晌想不起来了:只端宁皇贵妃娘娘、宜文姬主子处近日不曾去。”

戚元瞾瞥一眼他,淡淡开了口,“便去看看皇长子罢。”

这张全宝总知晓人问的是甚么,才能在身边服侍这些年。

苏浣翳正陪戚宸宣背着书,房中燃了提神醒脑的迷迭香。

“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贤者狎而敬之,畏而爱之。爱而……”

戚元瞾止了宫人通报,踏入内殿,只闻此声,便浮上些笑意。

“帝君。”

“父皇。”

戚宸宣随着苏浣翳礼下去,笑逐颜开。

“起来罢。”戚元瞾笑颔首。“宸宣近日如何?”

戚元瞾行至内殿中一套桌椅旁,于左畔圈椅坐下,苏浣翳亦坐于右侧,戚宸宣仍坐于先前桌后的高凳上,膝上摊着《礼记》。

“儿臣只知很久未见父皇了。”

戚宸宣今年不过七岁,见着父皇自开心得很,只一脸天真喜悦,似全无宫中沾染的阴鸷。

“和小孩子一般。”戚元瞾微笑模模他以金丝绸带束起的一双垂髫,抬眸盯着苏浣翳,“你辛苦了。”

“承恩自当尽心。”苏浣翳垂眸淡笑。

戚元瞾与戚宸宣随意聊了些琐碎,又谈治国齐家,苏浣翳只含笑看着,如一相夫教子的普通妇人,全然不似昔年倾城锋锐的模样。

“陛下!陛下!”张全宝慌慌张张跑进来,脸上却是堆笑的。

戚元瞾微蹙眉道,“慌甚么,气儿喘匀了再讲。”

他跑到戚元瞾身边,不留痕迹看一眼苏浣翳,便附耳道:“宜文姬主子有喜了。”

戚元瞾瞳孔微缩,默算了时日,垂下眼帘,任张全宝扶着起身。

“去瞧瞧罢。”

步至门槛处,他蓦地回眸,“秋日不长,唤人安排最后一回秋猎罢,宸宣与我同去。”

风中犹留一声叹息,“昭南,你若一直如此,多好。”

戚宸宣听见这话原是极欣喜的,却觉手上冰凉,抬眸一看,是苏浣翳满眼的泪水,终忍不住。

“母妃缘何哭了?”戚宸宣赶紧拿出自己的绸绢子,抬手给她擦。

“陈年旧事,不提也罢。”苏浣翳忍泪道,“快收起来,那是覃妃亲手绣的,拿来给我拭泪,可惜一份关怀了。”

龙辇落到毓锦宫门前时,早有人在那处候着了。

“恭喜帝君——”几十人齐齐礼下。

戚元瞾面上无甚神色,大步流星进来,温暖如春的内室中,顷刻带进一缕瑟瑟的秋风来。

季轩鸾只着简单衣饰,半倚在榻上,见他来,只欣喜地下来行礼。

“既怀了皇嗣,三月后便免了罢。”戚元瞾扶她起来,还坐于榻上,“你初次得孕,处处仔细些。”

季轩鸾不动声色,心下盘算,便笑,“帝君什么也不问,没的叫臣妾心慌。”

戚元瞾坐在她身边,闻言抬起她玉般的下颔,轻笑道,“凤娘……会哄骗朕?”

季轩鸾心下微紧了紧,细细琢磨,才放下了心,漾笑如花。

“趁还方便行动,便册了妃罢,封号仍是宜,晋德妃。过几日册礼,其余事项先俱按得孕的妃位操办,一分不可怠慢。”戚元瞾,对门外吩咐道,复垂眼看她“你好生休养。”

“谢帝君。”

当日,天未亮时毓锦宫便忙活起来,季轩鸾独自坐于妆台前,也不叫人梳妆,亦不唤人打理,自望着乌木镂鹭圆窗外的秋景。

“清秋?一愿郎长安康,二贺妾心结解,三祈我大昭绵延不绝,……当真是金秋。”

语罢,婢子宦人只听见清脆妩媚的笑中一声轻唤,“梳妆罢。”

赤金缀珠双凤卫珠金翅金线琉璃宝冠配了八支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点翠长簪步摇,其余点缀亦繁琐华贵。需穿戴一身蹙金丝刺五凤八彩吉服,蹙金绣云霞翟纹的霞帔,银鎏金镂云凤纹霞帔坠子,种种首饰需银镀金制成。梳妆毕天已初亮,便乘翟凤玉路车往昭宫皇室太庙去。

“维徽宁九年十月廿三日,季氏宰丞族长女季氏轩鸾,端庄淑睿,雍和粹纯,敦睦嘉仁,轨度端和,克佐壶仪,敬慎居心,兹册德妃,封号宜,赐妃位金宝,赏赐依制;另孕皇嗣有功,加赐金四斤,银八斤,檀十斤,东珠三斛,衣料百幅。得天所授,承兆内闱,望后修德自持,勤谨奉上。钦哉。”

添寿盘最后撤下。伴着册妃仪式烟花落尽,册封诏书便传遍了大昭宫内外,人俱知,那一位宰丞家的长女宜文姬主子,已升德妃了。

德妃之位,徽宁三年苏浣翳后,虚悬六年。

“端宁皇贵妃驾到——”

主宫加封,毓锦宫自然是要修缮一新的。正殿中漫着新菊清芬的气息,季轩鸾加封宜德妃第一日,苏浣翳便来了。

“端宁皇贵妃。”似是措手不及,季轩鸾忙礼子去。

“不想宜德妃仍能举止如轨。”苏浣翳冷傲一如既往,久居高位,抬眸垂首间睥睨气势,自不必说。

“臣妾志不敢忘。”季轩鸾轻扫她一眼,微笑顺目。

苏浣翳径自于椅上坐下,却又起身步至香炉前,“是菊花?”

“皇贵妃谙熟香谱,臣妾自叹弗如。”

苏浣翳听得她一句“自叹弗如”,只觉话里带刺,又不想在此纠缠,冷笑略过。

“既是得怀龙种,便处处仔细着些。这房中如此浓的香料味,便仔细有人做手脚还不自知。本宫总需为皇嗣考虑着。”

方要放下炉盖,却仿佛见了甚么不当见的东西,垂眸细看,却是着实心头大震。

是麝香。若抬起稳定后,麝香是安胎,而孕未满三月,似这么大的量,所谓龙嗣,早该尸骨无存了。

御医瞧见,竟是也无反应?

苏浣翳犹疑抬眸,一转眼看见季轩鸾意味深长的笑意。

是了,帝君都未说甚么,此时,他需要一个孩子,给自己留一个台阶。

任它是真是假,一个子虚乌有的“皇嗣”,两全其美。

总是知晓是假,无可奈何。

季轩鸾此时是荣宠至极了罢。

虽是自欺欺人,亦是好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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