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悲情反差
罗楚君这回可顾不上贺欢心中的九曲十八弯,她正在经历分娩之痛,从昨日晌午到现在。
这个孩子并非寤生,照理说,生了三个孩子的罗楚君应该比较顺当才是。
可是罗氏性子敏锐果敢刚柔并济,本身却是个千娇百媚的人儿,每次生育时都堪堪到鬼门关走上一遭。生二郎儿那会儿,贺欢还在身边,心底好歹还有点依仗,如今贺欢驻扎赵郡,看这架势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罗楚君再强也是一个女人,这种时候丈夫不在身边,就是找不着主心骨。
贺澄在门外听见母亲嘶哑到将近破碎的声音。
那嗓音经过几次嘶吼,如今只能发出低沉的嘤呜,但每一声都像是耗尽了全身气力一样,拼命,绝望。贺澄想起当年那种令人颤抖的恐惧,还有父亲毫不犹豫的“大小都要保”,如今父亲不在家,家中庶务都是他这个十一二岁的长子在打理,其他事情他可以铁了心冷了性子来办,可那是母亲的性命,却不是他小小的肩膀承受得起的。
“阿娘——”他心中一急,跪在地上。娘,我只要你平安,只要平安,我一定视这个弟弟如珠似宝,不要让你再有一点点忧心!
元娘也在屋外等候,她正在抽条儿,看着竟似瘦了许多,长着已和罗楚君差不多高,言语行事也更有几分酷肖罗氏。含翠从屋里来到她身边的时候,她也是不慌不忙。心里不慌是不可能的,但是含翠在元娘的脸上愣是找不到惊慌失措的样子。
这两个小主子!含翠叹道,随着年岁的增长,秉性特点愈发地分明了。
大郎儿在大事上井井有条,却在小事上死心眼儿,钻上牛角尖的时候便怎么也拉不出来;元娘可是个剔透人,和善大方面面俱到,阖府上下除了贺澄之外,没有人不说她好的,要说有什么缺处,就是未免太剔透了一些,别人想到的她能想到,别人想不到的她也能看得个清楚明白,真不知这个性子是随了父母中的哪一个。
“元娘——”含翠皱眉道,“如今这个模样,怎生是好?”
“阿娘还是不同意?”元娘问道。
罗家姨妈姨丈原就提议让贺欢递呈归家,罗楚君不同意。昨儿见罗楚君这番凶险竟是比上回二郎儿寤生更加险上几分,罗楚怀生怕她熬不过,便提议让贺欢快马加鞭地回来,快马加鞭抄小道,从赵郡回来也是一日可到的。
罗楚君半清醒中还不忘阻止:“贺郎如今正逢起复,怎能因为后宅之事累他分心?”
愣是将罗家姨妈给气得拂袖而去,过了一会儿还是放心不下,折返回来,如今陪着亲妹子在产室之中,须臾不离。
含翠眼瞅着罗楚君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罗楚怀也拗不过这个妹妹,便寻元娘想法子,在她眼中,元娘凡事极有主意敢作敢为,只要认准了该做的事,就是明知不可为也要尽力为之。
“如今就算是姑爷赶回来都来不及了,”含翠是个拿得起的,事实上她与罗楚君情同姐妹,贺府下人都把她当成半个主子,“该拿个主意,到时候万一有什么……”
她忽然噎住,因为贺澄冷飕飕的目光像剑一样射了过来。
“没有什么万一,大小都要保!”贺澄回过头冲着屋子喊道,“少了一个,我要你们所有人偿命!”
一时间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屋里室外都静悄悄的,大家都屏住了呼吸。
贺澄的话当着罗楚怀、元娘、含翠、高伯等人的面说出,他的语调如此笃定,态度如是之决绝,足以让人忽略他还仅仅十二岁,每一个人都相信,他说到的一定会做到,罗楚君若是真的出了任何差池,他真的会不顾一切大开杀戒。
罗楚君也听见了,她心中有欣慰,有感动,但是更多的还是恐惧。
那个小阿郎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的情景恍如昨日,在周杜若军中那一段简单而又快乐的日子,一家四口其乐融融,对贺澄来说是再也没有的幸福,对她又何尝不是呢?可是这样的日子就在那一次逃亡中戛然而止,贺欢对着儿子举起弓矢,从那一天开始,贺郎变了,儿子变了,变成如今的模样。如今的贺澄令人恐惧,他一步步向父亲看齐,一点点积蓄力量强大起来,越来越冷酷,无情,心狠,除了罗楚君任何人的性命他都不放在眼里。
不,贺郎不能回来,他必须拿下周杜若,来祭奠贺家亡故多年的幸福美满——罗楚君最后一次卯足了劲儿,用力,再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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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郎儿就这样出生了。
猫一样小小的身躯,浓密的黑发,皱巴巴的小脸,因为皮肤皱起而呈现出的一脸哭相,长得不好——他给贺澄的第一眼印象就是这个。
贺澄接到父亲的回信便兴冲冲来到母亲的主屋,他心情大好,一路气定神闲,甚至展开了些许笑容。如今他已长高,已经具有了男子汉的神韵,十足的翩翩少年郎,路过的丫头小厮低头行礼之后,都忍不住抬起头来偷看两眼,虽然心中都对贺澄畏惧几分。
贺澄也不介意,他大步流星跨入罗楚君院中,扬起手中的信,刚要说话,就发现母亲对他做的噤声手势,他随着母亲来看襁褓中的幼弟,看见的就是这么个小婴孩。他不知道,这个弟弟后来会成为鹬蚌相争的最后得利者,成为那个最六亲不认的人。
而今他心中洋溢着一种温暖的感觉,一直以来,在这个家中他只认罗楚君一个亲人,如今他又多了一个亲人,一个他也喜欢,母亲也喜欢的,和他相差了十二岁的嫡亲弟弟。
也许当年对另外一个弟弟的所作所为过于刻骨铭心,或许因为二郎儿已经带着“麟身”的印记被送走了毫不相干了,如今他是胜利的,是心满意足的那一个。
贺澄不知道,他心底最深的地方藏有悔意,这种愧疚和后悔一直挣扎着叫嚣着,只不过掩盖其上的是他挥之不去的梦魇和仇恨。对于父亲,他恨过了,现在却被父亲手把手着培养成接班人。对于元娘,他也恨过,但是面对这样的姐姐他知道自己的理由多么站不住脚。贺澄心中晃着的明亮亮的镜子,这镜子有时竟似能化为一把锋利的匕首一样,照着照着就刺痛他自己,他也这样一下一下地扎着。这三四年来,锥心刺骨地疼痛着。
如今他好像解月兑了,母亲能够顺利产下弟弟,他是功不可没的。他一点儿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当时说出的“大小都要保”的话,却如父亲当日说的话,那话曾经令他痛恨父亲,刺激得他险些失去理智。现在他觉得自己的心里好像轻快了一些,他不由自主地将目光牢牢捆在这个孩子身上,他也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孩子,很喜爱很喜爱,比寻常的长兄都要宠爱百倍。
好像这样,就能够减轻一点罪恶感,换回点什么。
可是他没有轻快多久,朝堂上的风云遽变不会因为贺家一个小小郎哥而有所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