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褚英娥怀胎九月余,建义帝原常悠遣使飞报太原王褚荣,皇后产下皇子,皇帝当场颁下圣旨册新出生的皇子为皇太子,立为国之储君。
求赐“九锡之礼”遭原常悠拒绝之后,褚荣一面安抚子侄下属,一面在心中暗暗计算日子,盘算着下一步棋。他没有意料到褚英娥会早产。尽管全天下都在传皇后这一胎一定是男孩,但是总也等生下来再说啊。
圣旨下来,胸口大石落地,欣喜若狂的褚荣正准备入宫朝贺,文武百官却奉了圣旨口称“国丈”络绎不绝地到府上道贺。面对文武百官的歌功颂德,褚荣甘之如饴,从当年先帝密诏他勤王开始,他的心思便朝着那金銮宝座去,如今时机到了,英娥产下了原氏骨血,他可以名正言顺地逼原常悠禅位了,从此这天下就真的是他褚家的天下了。他的热血又开始沸腾了。
若是贺欢,遇到这种情况会谨而慎之,然后推敲再三,对原常悠的用心仔细剖析。可是褚荣是谁,是权掌天下的大将军,是当今国丈,皇太子的亲外公,是视皇位如囊中物的太原王。他虽然野心勃勃,骨子底却心高气狂,往往到了某种境地便忘乎所以,得意忘形,如同之前刚刚攻入尚都之时,他不想着怎么稳打稳扎在最后关头将皇位拿下,而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背负两千人命做下廊桥血案,不积后德,不怕报应。
他根本也不静下心来想一想,原常悠既然已经对他起了疑心,知晓他意欲废帝立皇太子,为什么在英娥生了皇子之后还诏令百官前来道贺?皇帝真的那么高兴吗?那么高兴将皇位让给褚荣扶持的皇子?哪怕自己有可能死于非命?即使这个皇子是他自己的儿子。
他也不想一想,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见到褚英娥了,这些情况真的正常吗?
或许念头也曾经飘过,但他只以为原常悠是怵了,在示好,在摇尾乞怜,在玩小孩子家向大人索取时的拙劣把戏。
一直到进宫之时褚荣还是心花怒放,对原常悠一点戒心也没有。
“太原王觐见——”这个奴侍脸生得很,不是褚府安排的人,应该是新来不久的,这声通传带着颤抖,马背出生的褚荣当然发现了那点异常,他咧嘴一笑,知道那奴侍为自己威严所慑心生敬畏,便愈发觉得到底手中有了皇太子更加底气十足,迈进大殿的脚步也豪迈许多。
长子褚远赫、次子褚远暄紧随其后,十数亲信骨干跟在后边,若干有品有位的女眷依次散开,后边十数人近身侍卫站成一排。自从上回与原常悠三诘之后,褚荣便大刺刺地每次只带十余侍卫入宫,以示自己的坦荡磊落,这一回也是,十数侍卫身怀绝技,但是全部赤手空拳。
按照礼法,皇后产子,娘家至亲须进宫道贺谢恩,褚荣理应带着三个儿子一起来朝道贺的。
可是一直到了入宫时间还找不到韩伯和幼子褚远朔。幺儿自来与众不同,褚荣一直也随着他的心性,听说褚远朔不在之时,他的心中隐隐有什么划过,些许奇怪感觉却被他一笔带过,这个时候,褚家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陛下,我的孙儿在哪里,快让我看看!”褚荣进出皇宫一向随意,对皇帝除了不得已的“陛下”两字敬称之外,言语举止没有丝毫尊敬之意,殿中诸人原也是习以为常的。
原常悠原是坐着,闻声抬起头来,却是张肤白面净的儒雅面孔,不戴帝王冠冕,只用拇指大的明珠发冠束起长发,简单地打了一个绾,目光清清远远飘来,自带着一股书卷气息。
褚荣自来无视这个皇帝的存在,对他今日清冷的目光也丝毫不以为意:“皇后在哪里?太子在哪里?怎么……”
他话音未落,忽然听闻一阵脚步声,正殿东门飞也似的跑进两个奴侍,褚荣父子等人正觉得那脚步太过快乐一些,那两人身后又涌进十余名同样宫中奴侍装束的人,右手背后,疾速上前,直冲着褚荣等人奔去。
“有刺客!”褚荣反应过来,习惯性地拔剑,却发现这是在皇宫之中,他已经有很多时日没有佩剑入宫了,皇宫!他这才后知后觉地看向一身儒气的原常悠,第一次发现他那种看似无害的文人装束下,掩藏着杀人不见血的锋利。
他冲上前去,欲挟持原常悠做人质,在最后关头博上一搏,原常悠却从膝上拿出一柄长剑,直刺向褚荣,正中褚荣月复部,原常悠手一抖,剑拔了出来,一条血柱子喷射出来……
贺兴慕说过的,贺兴慕在推举原常悠做傀儡皇帝的时候就曾经说过的,“他是富贵闲王,从不搅进任何一趟浑水,但是这样的人才真正是聪明可用之人,知道进退。只是要提放他真的将水搅浑了。”褚荣那时候对贺欢又用又防,对他的话也是几经揣测,在确证了贺欢和原常悠没有任何关联之后,方始放心大胆地派子侄潜入尚都和原常悠密谋举事。贺欢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是自己和原常悠一再打压到他再也抬不起头来的!并非没有警戒,只是知道原常悠要断的是自己的臂膀,知道原常悠是养不熟的狼,却从来都低估了他。
贺兴慕言之有理!贺兴慕言之有理!是自己狭隘了!
褚荣最后只想到这么多,事实上他也没有时间多想,他看见刀光剑影,有利器刺中自己的身体,随后又有很多利器穿过皮肉进入身体,他竟然不感觉疼痛,歪下去的时候,他看见皇帝的袖笼在轻轻颤抖,皇帝也是怕的,一切只怪自己,怪自己的狭隘,怪自己的自大猖獗,目中无人:原常悠开始囚禁英娥就是试探自己对他的反应,自己却认为是皇帝小儿使的小把戏,听之任之;原常悠册立太子令百官上门道贺是拖延时间好做准备,自己却以为皇帝摇尾乞怜蓄意讨好;那奴侍通传时声音中掩盖不住的颤抖,被认为是敬畏天威;原常悠异同寻常的神色……
褚荣来不及多想,看见儿子倒在血泊之中,褚远赫,褚远暄,还有欢天喜地跟随自己进宫分享这泼天富贵的至亲至信,全部都倒在地上。
小三郎——他睁圆了眼睛,因疼痛而扭曲的脸上闪过一点希冀,褚远朔……他被谁预先带走了,是韩伯,是皇帝原常悠,还是贺兴慕?
他最后看见的,缓缓走进宫殿的,是自己一直待他不薄的左尚书令,原氏朝廷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叔,对自己俯首贴耳的河阴王原坎德。
他心中瞬间便如镜般清晰明了,懊悔和悲愤如潮水般涌来,可是他再也没有机会改变什么……
成朝建义四年,褚荣死于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