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莲自传 第七卷

作者 : 曾纪军

丙申年十一月三十

今天,武大郎卖炊饼去了,武二郎上衙门去了。于是我就欣然同意。

孙嫂招呼我们坐下,端上茶对舅舅说:“舅舅他老人家,不是我不回话,实在是绣春的主子家,接二连三地出一些大事。我女儿绣春是女主人的贴身丫环,这女主人待她如自己妹妹,凡事她要帮着出主意,跑跑腿,所以也没空考虑自己的婚事。”孙嫂就断断续续地诉说中绣春主子花子虚家发生的事情,我和舅舅在旁边,一边听一边问还要一边猜,终于也明白了花子虚家发生的事。

原来花子虚兄弟四个,花子虚是老二。他们家也就是一般光景的人家,兄弟四人,各人自立门户过日子。他叔叔花太监,将李瓶儿从东京带回,许与他最喜欢的花子虚作侄儿媳妇。指望花子虚、李瓶儿今后替他养老送终。他将多年积蓄及宫中带回的财富,一并带到阳谷县,置下一处大宅子、几处田庄。心中知道花子虚人虽还好,却不是理财的料,守不住产业。便是家中财物帐目,自己作主外,便只有李瓶儿知道财物来去情况,知道收支账目。李瓶儿当过梁中书宠妾,也替梁中书管过财物,精于计算、理财。所以花太监到阳谷县养老这几年,家产竟然又添几分,均是李瓶儿之功劳。

本来这花家兄弟在花太监在世之时,均是相安无事。半年前,花太监去世,才把丧事办完。花子虚几个兄弟不忿花太监不将携来的财物均分给几个侄儿,而花子虚也没有把财产均分之意。便相商,一纸状纸告到东京开封府尹杨府尹手中,说花子虚独吞其叔父产业。杨府尹批下状纸,着阳谷县拿花子虚押到开封府处。后来得花子虚一个结拜大哥,与花子虚商议,暂把花子虚的财物,除了搬不动的均寄在结拜大哥家。而这结拜大哥巧巧的又住在花子虚的宅院旁。这半夜,便将花子虚家中的现银3000两,60个大元宝;4箱柜花太监从宫中带回的莽衣、玉带、帽顶、绦环,也值得四五千两银子,一并从墙上递过,弄得是人不知鬼不觉。花子虚托他大哥替他上下打点,想着过了这一关,瞒天过海,他自是保住这些钱财。

当杨府尹开堂,监中提出花子虚时,只说花太监死时,送发办丧事,现银一并用完。现只剩下宅舍两处,庄田产一处。杨府尹事前受人托付,便只认定这房舍、田产是花子虚遗产,只肯答应变卖后分与其他三兄弟。着人将花子虚及兄弟一起回阳谷县变卖家产。

这花子虚两处宅舍,一处坐落于热闹大街,卖银700;一处庄田卖得655两,只有花子虚住的宅院,紧靠他结拜大哥的宅院,无人敢买。花子虚求他结拜大哥,这大哥压低价格只肯出550两,这三处共卖得银1895两,花子虚的三个兄弟平分了。

这花子虚原打着如意算盘,想着过了几个月,等风平浪静后,自己出面把银子、财物要回,仍过他花天酒地的日子。谁知,他结拜大哥早已有心谋夺他的产业,只是苦于找不到合适的机会,现在是花子虚自己送上门去的,他岂有不接纳之理?肉包子到了狗的口中,岂能要得回来,花子虚多次找他的义兄,此人闭门不纳,实在问急了,则派人告诉花子虚:寄存在他处的银子,宫中带出的莽衣、玉带等早已拿出去帮他打点官司,如今已不剩什么。花子虚这才知道,他的义兄是个如狼似虎、贪婪成性的禽兽,悔之晚矣!自己是官司中转移钱物,官府知道是要坐牢的,怎能声张?只得打落牙齿往肚里吞,再也不敢找他义兄。

花子虚只得用李瓶儿私房钱250两,在狮子街买了一所宅院居住。想想这场官司,自己认人不清,所托非人,白白耗上了上万两银子,富甲一方险些堕入贫穷。心中这口气实在憋不住,却又无处发泄,害了一场大病。此时家中不比当年,舍不得高价花银子请名医看病,只是请了诊费少的平庸医生来看,熬不住,便去世。树倒猢狲敬,原来巴结花子虚的孤朋狗友无利可图,无一人上前。李瓶儿一柔弱女子,无奈之下,只好把花子虚简单发丧。

这李瓶儿系花子虚叔叔花太监从东京带来与花子虚成婚,在本地是无依无靠。花子虚一死,只有绣春这丫头讲情讲义不舍得离开,另一个则是带她的乳娘,这偌大的花府,到头只剩下这三个女人苦苦撑着。

那李瓶儿身体娇弱,受此打击,也一病不起,访得阳谷县小有名气几代行医的蒋竹山,医术高明,为人可靠,便请他上门诊治。得那蒋竹山几副药,李瓶儿便病愈。打听蒋竹山妻已死三年,为人诚实,在阳谷县也是小有名气的大夫,自己也有薄产,李瓶儿与乳娘商定,便招赘蒋竹山入门,想自己有了依靠。

没承想,蒋竹山招赘不到一个月,便遭人算计,最后不得不离开阳谷县。而阳谷县一帮泼皮无赖见李瓶儿还有几个随身携带的宝物,也值几千两银子,便每日里在门前骚扰、吵闹、恐吓。短短的时间,李瓶儿便失去了两任丈夫,现在连自己的生命也无有一点保障,明知花子虚的义兄不是什么善类,可走投无路的她,也只得叫乳娘传话,愿意把剩余的家产全部带走,改嫁给花子虚的义兄。

这结拜义兄答应,娶他做第五房小妾。她不可能像招赘蒋竹山那样简单就把婚事办了,她要作准备,风风光光嫁过去,才不会遭花子虚义兄的刁难。她要张罗嫁人的东西,绣春自是得帮着。

听了李瓶儿的故事,我不禁有了惺惺相惜之感。她的命运与我颇有些相同之处,都无奈之中被迫嫁人,嫁的又不是自己喜欢的人。而且她比我更悲惨,从梁中书宠妾、到花子虚夫人再招赘蒋竹山,最后到花子虚义兄的第五房小妾,屡次嫁人,也只不过是柔弱女子,想找个终身可以依靠的男人,平平安安地过自己的日子。这不过是作为女人最起码的一点要求,可一次一次破灭,迫使她一次次嫁人。在所谓的正人君子眼里,肯定认为李瓶儿是一个**之妇!可这能怪她吗?难道她有一夫终老的机会吗?没有!哼!这个世道,不要说她这样柔弱的女人,就是没有权势、心肠不狠毒的男人,比如花子虚那样家财万贯的男人,都会被比他有心计、手段毒辣的义兄,夺去他的家产,夺了他的女人,送了他的性命!而像蒋竹山那样忠厚、本分的大夫,没有招谁,惹谁,一样被人算计,被迫背井离乡,四处漂泊。

天哪!这是什么世道,还有好人正直的人的话路没有?

孙嫂说,这件事就暂且放一放,待李瓶儿嫁了她先夫的义兄后,让绣春求李瓶儿,放她回家不再做丫环。绣春不是买断的家奴,而且翻过年,也是19岁的人了,不可能生等做老姑娘。况且李瓶儿对绣春一向亲如姐妹,也会考虑不能误了她的青春,放她嫁人。

舅舅和我不作声,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也只有依了孙嫂的,等吧!傍晚,武二郎回来,舅舅便把孙嫂介绍的情况,一五一十叙述给武二郎听,武二郎是气得剑眉倒竖,星目冒光,直骂:“这花子虚的义兄是什么东西,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狠毒之人,连结拜兄弟及他的妻子也不放过,真是禽兽不如,如果他要犯在我手里,我把他像那老虎一般,三拳两脚不把他打死才怪!”

舅舅说:“算了,这事轮不到我们来管!你想,开封府尹都被他找关系说通,看来此人的权势不小,本事也大,此事与我们也牵扯不上,也别多问了,绣春那儿,也只有等了!”

武二郎说:“这世道就是如此不公,才有这么多含冤受屈的百姓,难怪宋大哥要我……”话还未说完,舅舅连忙摆手:“不要往下说了,心领神会罢了!”武二郎才就此打住。

武二郎的一身正气,让我既爱又怕,爱戴是不必说,自是一般人对英雄的仰慕;怕是因为武二郎对邪恶的人和事,自然流露出的厌恶和要制止的态度,星目射出的寒光,竟然会让人不寒而栗,那种只要正义,连亲情也可以不要的态度,给我留下了永恒的记忆。

丙申年十二月初五

这几天郓哥等武氏兄弟一出门,就带了一些不值钱的干果果子来看我,一边和我闲聊,一边就求我,让我代他求武二郎,收他当徒弟。并没有当什么英雄或扬名江湖之意,只是想学点粗浅的拳脚功夫,起码也不受一般小流氓的欺凌,何况武二郎若成了他师傅,他把师傅的名头抬出,不把那些坏蛋吓得屁滚尿流才怪!

看他那么向往,我便逗他:“你又不是不认识武二郎,自己去讲吧!干吗要我去讲?你那巧八哥的嘴,那么会说,我哪比得上你!”

郓哥嘟着嘴说:“金莲姐,我在武二郎眼中只不过是个小孩子,你是他大嫂,他平时那么尊敬你,你说的话他肯定会听。金莲姐,你平时那么疼我,就帮帮我这个忙吧!”

没想到在别人心目中,我在武二郎面前居然很有地位,这是我自己都没想到的。郓哥这番话,真让我高兴,于是我就答应在合适的时候,帮他去求武二郎!

郓哥便高高兴兴地聊起阳谷县人对武二郎的评价。算起来武二郎在阳谷县当都头也是三月有余,由于他为人正直,干事又勤恳,尤其是痛恨那些欺压百姓的流氓痞子。一些坑蒙拐骗的事,一旦犯到他手里,他不仅帮助受害人追到失去的钱财及货物,而且也不上报官府,就罚这些人倾家荡产赔偿受害人损失。因为武二郎心中清楚,报了官府,这些人也是前门进,后门去,他们花少量的钱财,就会大摇大摆出了牢门;或许挨了几下板子,关几天,便会没事,出来照样干他的老行当。所以罚得他们倾家荡产,让他们心痛,起码下次干坏事时还有所忌讳。

听说阳谷县的一帮以欺压善良百姓、敲榨小本生意人为生的地痞流氓,有的已经作这样的打算,只要武二郎在阳谷县做都头,这地方就不容他们落脚,干脆到别的地方去干好了!

而那些抢劫行凶、扒窃偷盗之徒,更是收敛了许多,因为他们自认为,自己的头并不比那吊睛白额大虎的头更硬!

这样一来,这几个月是阳谷县的冶安秩序最好的时候,阳谷县的坏人们是闻武二郎之名,望风而逃!

另一方面,受害人得到补偿,依阳谷前几任都头的惯例,都要得到受害人的贡奉。而这些人送来礼物或请武二郎到酒楼吃喝,总被武二郎婉拒。他说:“如果我收下你们的礼,或是以此为由去大吃大喝,那我与那些被我罚的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呢?那不是让我和他们一样了吗?”

善良的百姓和诚实的生意人,奔走相告,无不奉武二郎为地方的保护神!

通过郓哥的口,我得知武二郎许多受到阳谷县老百姓尊敬爱戴的故事,对武二郎的仰慕与爱意又更深一层。我不能再等了,一定要对他说出我对他的爱,哪怕是遭到拒绝,或是有更可怕的后果,我也要说出来。因为这种爱在我心中燃烧,让我已经支撑不下去了!

于是我想,正好拿郓哥之事作为一个借口,找一个单独与武二郎独处的机会!

丙申年十二月初十

与武二郎独处的机会终于来到了!

昨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雪,天上地下一片银白,到处是纯白的世界。武大郎本来不准备卖炊饼,我说:“别人都不去卖吃食,只有你一个人卖,那生意就是独家的,岂不会更好。”武大郎一向都听我的话,觉得很有道理,真的就欢欢喜喜做了炊饼去卖。

看着武二郎到衙门点卯,我知道不到中午便会回来。因为这种下雪天,作奸犯科的人都怕留下痕迹,反而不会出来犯案,何况武二郎的威名早已使阳谷县一方坏人丧胆,不会犯事。我要在他回来吃午饭时作好一切准备。

于是我把早已准备的酒菜做好,一大盘武二郎最喜欢吃的卤牛肉,一盘下酒的炸黄豆,一盘腌兔儿肉,另一盘爽口解酒的脆生生的萝卜丝,又煲好一壶酒。并在武二郎房中升起一盆炭火,熊熊的炭火发出哧哧的声音。不一会儿,冰冷的房间就温暖起来,这温暖驱走房间的阴冷、潮湿。平时没有什么事,我不敢轻易进他的房间。他的房间也不生火,他身体健壮,没有火,也不觉得冷,我不进他的房间,一是僻静,二是怕他不给面子,让我下不了台。而今天,我已不考虑一切后果,我只想做我一直想做又不敢做的事:向他表达爱意。

从做准备开始,我的心就一直跳个不停,不时从楼上的窗子往下面瞧,也不知瞧了多少回。

我掏出娘给我的小铜镜,再一次瞧瞧镜中的我,多少男人都未打动我,今天我要为自己心爱的男人一吐心声。

武二郎进得房中,看着房中温暖如春,房中却只有我一人,略为有些吃惊,不过这种神气也只在眼中一晃而过,脸上却不露声色。我连忙去接他头上戴着的扫雪的毡笠子及披在身上的大氅。武二郎拒绝了,他客气地说:“不劳嫂子动手,武二自己来放!”

我眼巴巴地看着武二郎自己除去毡笠及鹦哥绦纻纳丝袄及大氅,然后挂在墙上。一时间我自己觉得好生没趣,定一下神,便说:“二弟,外面下雪,我已生好炭火,请二弟烤火驱寒!”

然后我一溜烟下楼,把前门后门关好,把预先备下的一个大托盘装上治好的酒茶端上,然后一一放在房内的方桌上。武二郎此时已换好暖鞋坐在炭火旁。此时我回到我的房中,换上武二郎送给我的那匹彩锦做成的棉袄、裙,到了武二旁边问他:“二弟!你送我的彩色锦缎做了这身衣服,你看好不好看?”武二郎神色淡淡的,抬起头看一眼就说:“嫂子好手艺!”我又接着问:“我为你做的棉衫怎不见你穿?那棉衫我絮了两斤上好的棉花,又轻又软,你去公干,穿上它,再大的雪也不怕!”武二郎低着头,用火筷轻轻拔拉着盆里的炭,回答说:“那棉衫我一直挂在那儿,没机会穿!”

一时间我竟然被他坦然光明正大的态度镇住,赶紧把郓哥抬出来:“二弟!郓哥要我求你,收他当徒弟!所以我今天是代他向你求情!他一向很帮我与你大哥的忙!”

见我这样说,武二郎这才抬头说:“郓哥身体瘦弱,不宜练武!练武是要吃很多苦头的,他会受不了的!”

我忙说:“郓哥很聪明,再说他也不可能像你那样,练到连老虎都能打死!他不过是想学点三招两式,不再受人欺侮罢了!”

武二郎说:“如果是这样,那还好办!那天我自己找他说吧!”

气氛要缓和些,我想我可以表达我的内心感受了!我把精心制作的佩玉拿出,又把挂在墙上的锦袍取下,对武二郎说:“二弟,这对玉佩是我的陪嫁,我在张府伏侍的小姐送我的,这玉佩很名贵。小姐送我时,说这一对玉佩要送给相亲相爱的人。我在孙嫂处学打的同心结、盘长结装饰这对玉佩,很好看,我送你一只……”

没等我说完,武二郎把火筷往盆里一丢,口气很重地说:“嫂子,请你自重!”

我理亏地问:“我怎么不自重了?”

“那你刚才说的是什么话?我知道,你嫁与我大哥,心里一直不高兴!可大哥与我情深意重,我们相依为命多年,你要是做出对不起我大哥的事,莫要怪我这兄弟不客气!今天这事就到此为止,你我都无须多言!”

为了挽回我在武二郎心中的印象,我连忙分辩:“二弟,我的话还没说完,我是说,舅舅替你到孙家提亲,没有什么贵重东西作聘礼,我是要把客观这对佩玉送给你作聘礼,你不要误会我……”

房中只剩下我一个人在为自己辩解,而武二郎抛下火筷,站起身来,连鞋也未换,拿站毡笠子与大氅,早下楼去了,后面我的辩解,大概是一句也未听到。

此时,本来温暖的房间,我却觉得像冰窖一样凉,我一人傻傻地站在那儿,脑子里就像外面的世界,白茫茫一片,除了空寂什么也没有!

我一个人站在那儿,究竟有多久,自己也不知道。一阵朔风吹来,我觉得身上很冷,回过神来,大盆里的炭已燃完,没有加炭进去,自然也就熄灭了。窗外,又断断续续地飘起大片雪花。

此时的我心灰意冷,地把酒菜收拾好放在楼下的厨房里,回到房里便泪如雨下。

这样的结果,其实也在我的预料中,也在我的预料外。因为武二郎是正人君子,他不可能接受这种令正人君子视为不齿的爱,否则他就不是阳谷县百姓爱戴的武都头、打虎英雄武二郎,这是预料之中;可凭他的精细,他也该让我把替自己辩解的话说完,知道我只有爱意并愿把它埋藏在心底,不会让他难堪,可他不把话听完就拂袖而去,对我不理睬,从此将我打入婬妇之列,又在我的预料之外。

完了,他一定会搬出去住,避免与我再见面,他以为我会纠缠不休吗?为了替他哥哥保存颜面,他一定会找借口搬出去!

躲回自己的房间,前思后想,实在找不到挽留他再住的理由,只觉得外面的天色渐渐由亮转黑;而我也似睡非睡,迷迷糊糊。

忽然听见楼下门响,是武大郎挑担回来,在楼下声音就传来“娘子,真如你所说,我今天炊饼生意真好,卖熟食的就只有我一个!”

没听见我的回答,又听见他“咦”的一声,然后便是上楼的脚步声渐渐进了门,又听见他问:“娘子,你是不是哪儿又不舒服了!”见我仍不回答,他不敢打扰,又下楼去了!他已经习惯了我喜怒无常的举动,不知道我又是哪儿不对劲了,便悄悄下楼,一个人到厨房里,看着那凉透的酒菜发呆。

我在楼上仔细地听着楼下的动静。

武大郎回家一会儿,就听见武二郎也回来,带着手下一个士卒,手拿扁担,收拾物品,武大郎急问:“兄弟,住哥哥这儿不好么?怎的不说一声就要搬走?”

听见武二郎回答:“武二自是顽劣,江湖上交的朋友太多,常来打扰,恐有不便,还是请哥哥让武二自便,武二自是时常会前来看望兄长!”

武二郎与那士卒动作甚是麻利,就一会儿功夫就收拾完了东西就告辞而去。武大郎搞不清自家兄弟为何突然要搬出去住,他也习惯了兄弟敢做敢为的性格,也从不敢过问兄弟的事,也只能眼睁睁地看武二郎离去,即使疑问,也只能留在肚里。

悔恨就像一条毒虫在吞噬我的心,我痛恨我自己,为什么把握不住自己,硬要把这种爱意说出来,为什么不让它埋在我的心灵深处。舅舅早就告诉我,如果武二郎知道我的这分心思,一定会看轻我,而且一定会搬走!可我爱他有什么错呢?从外表与思想上看,我与武二郎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张善人”为报复我,而强迫把我嫁给一个根本配不上我,而且也毫无感情之人,我根本不爱武大郎,我为什么不能追求自己的幸福?可是,武二郎呢?他根本不会理会我的这份爱。因为我是他长嫂,小叔子怎么能接受嫂子的爱?这种让仁义道德与正人君子不齿的爱。也是武二郎不屑一顾的。他绝不会让自己的兄长蒙羞,也不会让自己堕入为了美色而不顾人伦的地狱中去!

天啊!我该怎么办?怎么才能回到过去那三个月大家相敬如宾的日子中去啊!尽管我反复思索,却一筹莫展!

但是,武二郎在我心中的地位却上升到神的地位!他拒绝我,甚至给我难堪,我却对他更加敬重!

丙申年十二月十五日

被武二郎拒绝了,虽然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但这个打击对于我却是致命的。因为在我20多岁的生活中,我没有真心实意地爱过任何一个男人。对有权有势、有地位的“张善人”“高小混”之流的男人,别说做他们的小老婆,有辱我的人格,就是做他们所谓的正室,我也同样会拒绝。因为他们没有人性,品格低下,如同禽兽,与他们同床共眠,同样是对我人格的污辱,这就是我为什么抵死不嫁他们的缘由。

但“张善人”强迫我嫁给的武大郎,我同样也不喜欢。当然我是一个爱美的人,不喜欢外貌丑陋的武大郎,也是顺理成章的事;究其深处的原因,是我不愿意一个懦弱无能之辈做我的丈夫!我之所以对武二郎心生爱意,武二郎高大威猛的个子,仪表堂堂的外貌只是原因之一,美的东西谁不喜欢?可我更爱的是那高大威猛背后的仁义之心。他的正直,勇敢姑且不说,在这么一个向权势财富低头的世道里,他却逆流而上。敢于为处在灾难深重地位里的百姓出头,挺身而出为他们办事,从不接受他们一点报答,他藐视权势与财富,这一点与我是多么相似。他是阳谷县百姓的保护神,这样的男人,是英雄,是世上的稀世珍宝,我爱他。我也相信,有无数个少女、少妇与我一样,把他深深在藏在心中最隐密、最神圣的地方!

可是这个世道是容不得这样的爱的!武二郎是属于大家的,他不可能属于某一个人。我的所作所为,对他其实是一种污辱,因为这样的爱,将陷他于不仁不义的地位。他如果接受这种爱,在老百姓心中他将从他们“保护神”高高在上的地位,堕落到“张善人”“高小混”等被鄙视的位置,我是真的做错了!

这几天,我反复地思考、反省,正邪之气在我身体内交战不止,我的身体实在抵挡不了,我又病了。

武大郎吓坏了。因为武二郎突然之间搬走,如果仅此一项,那武二郎的理由还能让武大郎相信,可是我同时又昏睡在床上。这两件事加在一起,确实会让人觉得事有蹊跷,这二者间必有联系。可武大郎一方面是相信兄弟的人品,二方面也相信我不会有什么不端的行为,三方面是他不敢问。

5天后,我的病不治自愈,这正如蒋竹山所说:心病还需心药医。因为我已经彻底想通了:武二郎是阳谷县老百姓心中的保护神,他是属于大家的,不该属于我,也许不属于任何一个女人。而我既然爱慕他,就应该维护他,不要给他增添烦恼,不要破坏他在百姓中的威望。我,一个平凡的小女子,命运不给我安排一个我心爱的丈夫,那我就甘于命运,过好自己的日子吧!

丙申年十二月二十日

陆陆续续地停了又下、下了又停的大雪,终于在昨天全部停下。蓝天把不属于自己的颜色通通赶走,天上的蓝色是那样的纯静、透明,让人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端庄、神圣。

武大郎为了照料我,已经几天没有出去卖炊饼,今天天气这么好,他赶紧做好炊饼,上街卖去。

待他走后,我悄悄地披衣起来,走到专为武二郎布置的房间,床板上留下我为他曾精心缝制的里外三新的厚棉被,墙上的是我为他熬更守夜制作的锦袍。屋里东西依旧,而人却再难见面!我轻轻地抚模着被子,又抚模着锦袍,我的眼泪如小溪般流下。为了这个让我日思夜想、梦寐以求的男人,为了这个高不可攀的男人,我再一次掉泪。没有人看见,也没有人知道,更不会有人劝慰。我要把这一厢情愿的、昙花一现的感情,在此深深地埋葬。

可是要求我假装生命中从未出现过这样的一段感情,我脆弱的心能承受得了吗?我能行!在我20多岁的生命中,我承受了多少人不能承受的精神、**上的折磨与打击,我不是一次又一次靠着我顽强的意志力挺过来了吗?这一次我也能挺过去!从今以后,我不能再为我的不能实现的梦而活;我要试着为自己而活,我要有我自己的欢乐和追求!为别人而活让我活得那么痛苦、无奈!

在这间小屋,我埋葬了我如花似玉的少妇之梦!

丙申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今天舅舅来了,他说,马上要过年了,他的学生们也该把“子曰诗云”的功课放放,等开春,年过完了再来学习。所以他就有时间陪我们,一家人快快乐乐地过春节。

他知道了武二郎已搬走,我生了一场大病后不治而愈。他像早就知道这个结果似的,没有一点诧异的表情。只是陪我上街置办年货。

下午把买的年货放好,只有我与舅舅,舅舅便问我:“告诉了武二郎?”我点了点头,舅舅说:“我知道你最后还是会沉不住说出来;也好,长痛不如短痛,武二郎搬出去,你们见面的机会少了,感情会慢慢淡漠,对你对他都是件好事,这样的结果其实不错,武二郎虽是个武人,可他很有头脑,做事精细,又会考虑后果,他这种处理,确实不错。日子久了,你也想通了,男女之情被亲情代替,反而不会痛苦!”

我问舅舅:“当年外公决定不让你娶我娘时,你是怎么想的,是不是没有一点怨恨,服服帖帖听外公的?”

舅舅叹了口气,“那时多年轻,少不更事,哪会有那么开阔的胸襟?当初我确实怨恨过你外公,认为他嫌贫爱富,要拆散我们,置自己爱女的幸福于不顾,又不肯成全自己最心爱的弟子,平时所说的与所做的完全是两回事,是个伪君子。恩师只叫我自己想通再去找他。那时我才20多岁,想问题自然是又偏激又冲动。曾想干脆带着你娘私奔,去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当冷静下来,想到如果我与你娘私奔,那么倾刻间老师和师娘就会痛失爱女与心爱的弟子,而女儿与弟子一齐背叛自己的父母及恩师,对他们的打击是无与伦比的,那这世上还有什么人值得相信呢?我们不能这样做。即使我们私奔成功,即使在一起,可是背着骂名,心中的负疚,会让我们有真正的快乐吗?会无忧无虑、无愧无悔地一辈子吗?何况老师和师娘身体本来就不好,说不定会为这件事而丧命,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我与你娘等于是杀人凶手。而且,我也知道,你父亲对母亲的爱绝不亚于我,他会对你母亲很好。如果我不带你母亲私奔,接受你外公的安排,那就只牺牲我一个人的爱,却会成全你外公外婆、父亲、母亲。你外婆的病,有了你父亲经济上的支持,可以多活几年,对于你外公我的恩师是一个莫大的慰藉。从经济上看,你母亲嫁给你父亲,她生活会富裕和安定。而且你父亲高大威猛,一般人不敢欺侮他,他完全能保护你娘。而我,无论从经济与外观上,都不具备你父亲的条件,你娘跟着我,只会受累、受穷。我受恩师大恩,无以回报,难道还要为一己私利做禽兽之事么?君子只会让自己深爱的人活得更好更幸福,何必一定要让她和自己生活在一起,却不一定给得了她幸福。三天后,我答复了恩师,并与你娘结为兄妹,并在恩师前承诺:永不反悔!这就是你父亲在危急之时,为什么会大胆放心让我承担起照顾你娘的责任。我只是遗憾的是,没有办法找到你父亲的尸骨,不能把他与你母亲的尸骨合葬!”

啊!原来像舅舅那样品质高尚的人,也一样有为自己的利益而动摇过自己追求的时候,可见“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可是他最后战胜了自己,抛弃了自己的利益,成全了他人,所以他成为一个君子,处处受到人的尊敬,那么我呢?如果我克制不了自己心中的**,我会不会成为一个人人唾骂的婬妇呢?

丙申年十二月十七日

今天下午,武二郎买了两瓶好酒并一些鸡鸭鱼肉,拿回家来,要过年了,武在郎自是也要比平日早些回来,我便帮着武大郎,做好下酒菜,端上楼,仍在武二郎住的那间房,我们四人团团围住,准备吃饭。

舅舅与武二郎早在房里谈得高高兴兴,待我们坐定,武二郎便举着酒杯说:“大哥在上,今日武二蒙知县相公抬举,差往东京干事,明日便要起程。舅舅与我相随,他从未去过东京,愿与我相伴而去,路上也有所照应。这一走,家中就没有人照应,算日程,这一去,多则三四个月,少则是七八十天便回。这要看路上是不是顺畅。所以有句话特告与哥嫂:大哥为人向来懦弱,我不在家,舅舅也不在,无人相商,怕被外人欺侮,假如一向每日卖10扇笼炊饼,明日只卖5扇,每日里迟出早归,不要与人喝酒、争辩。归到家里,便放下帘子,紧闭门窗,省了多少口舌是非。如若有人欺侮于你,也切记不要与他争执,待我与舅舅回来,自会与他理论。大哥若依我,便满饮此杯!”

武大郎自是接过兄弟的酒:“兄弟,我全依你!”

武二郎举起杯子转过头来对我说:“嫂子是个聪明人,我哥哥为人质朴,有什么好歹,全凭嫂子调解,请嫂嫂牢记此话,‘篱牢犬不入’,不要做心口不一之人。”

我当然清楚武二郎话中之话,他不戳穿这层纸,为他们都存些颜面,那我又何必说破,便举起手中酒说:“二弟,你既然瞧得起嫂子,嫂子就满饮此杯吧!”一口饮尽,又自己斟上一杯:“祝舅舅与二弟出门办事平平安安。一路顺风,我先干为敬!”举起杯子,又一口饮尽!身体便有些摇晃,头也有些晕。

在旁边冷眼旁观的舅舅此时出面,忙叫武大郎:“武大,快扶她先进去,她喝得太急,前日又病了,才好的身体怕是支持不住了!”武大郎连忙把我扶进我房里的床上。

武大郎扶我躺下,仍过去陪舅舅与兄弟。那房间木板能有多厚,他们谈话又没有压低,故此我仍听得清清楚楚。武大郎对武二郎说:“兄弟!你与舅舅这一去,须早早回来,莫让为兄望穿双眼!”声音已是哽咽。

武二郎说:“大哥!如果你实在不安心等我回来这段日子,就不要出去卖炊饼。我明早自会请人送些盘缠与你度日!”武大郎说:“兄弟,我自小手脚停不下的,歇在家,反不习惯。我就听你的,只卖平日里卖的一半,家里还是有的,盘缠不要拿来。你与舅舅出去,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岂不知,在家千日好,出门事事难么?多有几个钱带身边,心中也要宽一些!”

接着就是舅舅与武二郎商议,明日里在什么地方会合。我知道舅舅之所以敢于与武二郎一起出去,当然也是因为他其实骨子里与武二郎一样,是一个胸怀大志,也想有番作为的人。早就渴望有机会到外面的世界里广结天下英雄豪杰,饱览天下的名山秀川,不枉来世一次,只可惜他对恩师的承诺束缚了他。而今我的母亲已不在人世,对我的担心也不复存在。因为武二郎搬离家中,我已无法常常见到武二郎,情丝已斩断,我也不会对武二郎再有什么幻想,“哀莫大于心死”,他不会担心我“红杏出墙”。因为在这个世上“张善人”“高小混”之流,一抓一大把,而武二郎那样顶天立地的英雄,只有一个,我绝不会再对其他的男人动心了。他也没有必要看着我,害怕辜负了我外公、娘的嘱托。他也该去实现年轻时的梦想……

想着,听着,我就睡着了。而舅舅与武氏兄弟的谈话在我的睡梦中由清晰转为模糊。他们什么时候走,怎么走,这一切,都与我再没有关系了!

丙申年十二月三十日

今天是年三十,也是大寒,舅舅与武二郎动身去东京已是第三天,没有舅舅的呵护与劝导,我的心中变得空荡荡的。自从我的生活中出现了舅舅,虽没有血缘关系,他对我的爱护帮助却胜过亲舅舅,从小失去父亲呵护的我,就把舅舅当成是亲生父亲一般。何况舅舅是饱读诗书,见识超过常人,就是我亲生父亲在世,也不可能像他那样,对于我的教育开导,让我的见识不断提高,让我从善如流。他的教导劝解,常常使我从茫然不知所措中,找到一条出路。如今他与武二郎一起见识外面的大千世界,我一下子仿佛又回到没有人依靠,没有人谈心的那种年月。在那年月我一个人苦苦地与“张善人”“高小混”人挣扎,那么辛苦孤独、寂寞无助。我实在不愿回到那种地狱式的日子,我只愿舅舅与武二郎快去快回。

想想吧!这滴水成冰、天寒地冻的日子,有钱人家的老爷、太太正围炉饮酒;风雅之士是赏酒吟诗,哪怕是一般的穷人,也不用到这白茫茫的雪地里,千里跋涉,万里奔波。也只有舅舅和武二郎这种真正的男子汉,为了自己心中的追求、理想,才会心甘情愿在这样寒风呼啸、大雪纷飞的日子里赶路。

家中就只有武大郎和我,我们都同样没有心情,做了一桌子的菜,也没动几筷子。只有我们两人,围着火红的炭炉,相对无言。我就一直看着窗外,大片大片的雪花悄悄地落,伴着悄悄的雪花,是呼呼直吹的朔风。就这样守着,一直到天亮。

丁酉年正月初三

又是新的一年,初一、初二,就我和武大郎在家里,冷冷清清地过了。

今天是年初三,郓哥来我家,又带来一篮子马蹄,他问我:“金莲姐,舅舅和武二叔去东京,没人陪你散心,我们去赶庙会好不好!坐在家里又没有什么好说的!”

我犹豫不决地看了看武大郎。

武大郎连声说:“金莲,你就跟郓哥去玩玩吧!我去不方便,郓哥人机灵,你跟他去玩,我放心。坐在家里也闷得慌,出去也不一定非要买什么,庙会里东西多着呢,看看心情也会好点!”

于是我就去梳洗打扮,穿上武二郎送我的彩锦做成的棉袄、棉裙,头上还插着孙嫂设计做成的一枚绒花——红梅,略微擦上点细脂水粉,便出来了。郓哥大声说:“金莲姐,你这一打扮,怕到庙会去,就是庙会上最俊俏的娘子了!好久都没有见你这样容光焕发了!”

郓哥与我在庙会上转了一圈,好玩的看了,好吃的也尝了;那欢乐喜庆的气氛感染了我,心情舒畅起来,时间也不早了,也该回去了。

也许我是女人的缘故,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总是会很警惕。我总觉得庙会那么多的人里,总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我与郓哥走到哪里,那双眼就盯着我的背影,但是我四处张望,也无法确定:这么多的人会是哪一个人,又是哪一双眼。

到了后来,这双眼睛盯得我也心烦意乱起来,可是这种感觉是无法对任何一个人讲的;即使讲也讲不清,何况赶庙会的人也渐渐少起来,我就催促郓哥回家。郓哥虽然还有些依依不舍,可他是个极懂事的孩子,就听从我的,拿着那只色彩斑澜的蝴蝶风筝与一串糖葫芦,随着人流离开了庙会,他是什么也不知道。

我们离庙会越来越远,我也感觉到那双眼睛已经远去,这揪着的心才放下来,有一种猎物逃月兑猎人追捕的感觉。

我自己问自己:是不是因为舅舅与武二郎走了,我心中失去了依靠,没有了安全感,所以才会疑神疑鬼,觉得会有人盯着我,加害于我呢?既然又没有发生什么事,就别声张了,免得叫人笑话!”

于是我和郓哥高高兴兴地到了何九叔家,把糖葫芦和蝴蝶风筝送给小宝,还答应哪天由我和郓哥带着小宝去放这美丽的风筝!那小宝高兴得扑上来直叫“谢谢干娘!”,还在我脸上亲了两口!

何九娘子说:“金莲!你要不来,我还准备去你家讲一声,今年这元宵节呀,阳谷县可真热闹了!阳谷县的大户凑了钱,也请江南的匠人扎了一批花灯,比清河县扎的都多、都漂亮,想让阳谷县的父老乡亲见识一下,这可是阳谷县从未有过的花灯盛会。十五元宵那天,阳谷县的百姓肯定会倾城而去观花灯!这不,何九叔都被叫去布置了!”

何九娘子又问我:“金莲哪!十五那天干脆我们左邻右舍结伴,一起去观灯吧!我们人多,互相有照应,不怕有人捣乱!你就跟我们一起去吧!好吗?”郓哥也说:“金莲姐,说实话,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大场面的花灯会。我们人多,不怕有什么事的!”

我想,人家都不怕,我又有什么好怕!我就说,那我去叫孙嫂和王婆吧!大概她们也没见过这么热闹的场面吧!

当然,大家都同意观灯,而且是皆大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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