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天黑得格外早,内宫甬道上北风呼啸,使得那路旁的汉白玉高脚蟠龙灯座上的烛火也是明一阵暗一阵。明黄色銮驾前,十六个青衣内监提宫灯开路,元景安坐在暖轿中,双手紧紧握着雅儿为他准备的手炉。
轿帘已换上了厚厚的猩猩毡,下方还垂着一排包金坠角,以防帘子被风卷起轿中灌了冷风。怀中的手炉很大,雅儿怕他冷,添了足够的炭,他身上还裹着厚厚的大氅,所以并不觉得冷。
今日宫宴,若非雅儿非要他来,他倒宁愿躲在暖阁里与她围着熏笼叙话。他掀起帘子一角儿,石泉在轿旁随侍,见他如此,陪笑道:“就要到合欢殿了,皇上还是先放下帘子吧,龙体最要紧!”
元景抬眸看了眼天上一轮弯月,散发着惨淡的光辉,寥寥几颗繁星零星在天空上像一盘散落的棋,他轻声道:“看来要有一场雪了呢。”
石泉略一思忖,随即笑道:“是呢,整整阴了一下午,晚上又星月无光,这还是入冬以来头一场大雪呢。”
元景放下帘子,头一场雪,雅儿嫁给他那年,也是头一场雪,他晨起时,身边的床褥冰凉。他慌忙起身更衣,迈入后院时,不禁顿住:雅儿披着大红羽缎披风,领口一圈雪白色貂毛高高围住下颔,凌乱的黑发在风雪中狂舞。她正不停地捧起地上的雪洒向天空,远远观之,竟如飞舞的梅,亦是东宫中惟一的梅!
他躲在朱漆廊柱后,不舍得去惊了她,生怕她像被人发现的仙子一样惊慌失措,然后匆匆离去。
銮驾停下来,石泉上前打起帘子:“皇上,到合欢殿了。”
元景一探出头,果然外面冷风刺骨,而怀中手炉内,炭火烧得正旺,那温暖的感觉在这寒夜里,让人格外舒心。门上几个冻得缩手缩脚的黄门舍人高声通传:“皇上驾到!”
合欢殿此时笑语连连,粉香流溢,众妃皆是品级大妆,看起来规整些。大殿两侧陈列着二十四扇紫檀雕花边框刺绣大屏,鹅黄色半透纱绢上以金银丝线绣出飞凤凌云纹饰。两排海棠花式雕漆几案摆放整齐,身后便是众妃之位。销金砖地面上铺着的长长红毯尽头,是元景的御座,人虽未到,上面的酒馔佳肴已杂而不乱的陈设好。
元景大步走入殿内,众妃立刻安静下来,沈凌烟率众行礼问安。元景退去身上斗篷给石泉,略抬下手:“平身”,说完径直走到正中御座上,向沈凌烟道:“准备得这样整齐,费心了。”
沈凌烟垂眸一笑:“皇上言重了,这本是嫔妾分内之事,皇上觉得好便好。”
元景微微颔首,转过来端然坐着,一手搭在扶手上,轻抚着扶手上的镶金龙头。沈凌烟带着赵昭容分作两侧,原本安淑仪位列从一品,理应上座,然而赵昭容晋升最快,所以安淑仪便让她做上首。
赵昭容此刻极是得意,身上还穿着册封时的翟文外裳,她坐在御座之下,难得离元景近些,遂格外殷勤,见元景归坐,忙起身执起面前的青玉酒壶道:“皇上刚从外进来,定然冷了,嫔妾为您斟酒,你喝了暖暖身子。”
沈凌烟看了眼,轻声制止道:“妹妹,那是大蒙汗王今年进贡的莫如酒,酒性最烈,容易伤身。皇上平素最爱的是那杭城秋露白,烫得热热的喝着才好。”
赵昭容顿时愣住,立在那里不知所措沈凌烟看了眼她身后,笑道:“妹妹那碟茯苓糕,不正是为皇上准备的么?”
赵昭容一怔,随即笑道:“正是呢”,说这回身放下酒壶,捧起桌上的琉璃掐丝碟子,双手奉上,娇声道:“这茯苓糕甜而不腻,又能滋补身子,嫔妾特来奉上。”
元景夹起一块,浅尝一口,微笑道:“果真不错,难为你。”
赵昭容立刻挑眉一笑,带着得意,躬身施礼道:“多谢皇上夸奖。”
元景放下银箸,有些慵懒的倚在御座上,面容温和,眼神中却闪烁着不易察觉的不耐:“今日是好日子,众妃只管宽心享乐,不比拘束”,他又向赵昭容道:“你也坐吧,今日是你的好日子,不必拘礼。”
既是宫宴,歌舞自是免不了的,仙韶院早排了新曲恭贺诸人晋封。多日苦练,薛如馨身姿越发轻盈,翩翩如飞燕起舞。只是元景喝了两杯酒,有些兴意阑珊,随意吃了些就近的素炒冬笋。半倚在御座上,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时快时慢的敲打着怀中的手炉。
满眼繁花似锦,心却有些寂寞。
他微眯着眼,打量着坐下的莺莺燕燕。他若非皇帝,又有几人仍旧愿意如此待他娇柔妩媚、百般温柔?她们心中所求,是宠,是权,是利,是家族荣耀···
唯有她,只求他的心,只求他一心一意!
或许这世上终究没有人能像她待他那般纯粹,所以她恨,她怨,一切恩怨嗔痴才有了理由。
至于凌烟,他侧过头看那一身红衣的年轻女子,记得她封为东宫良娣之时,才十三四岁,不同于雅儿的娇憨灵动,她的面上总是挂着与实际年龄不符的沉稳。五六年过去,已然如此,他需要这样的女人,却不会爱!
一舞罢去,元景并未看上几眼,沈凌烟略一思忖,向安淑仪道:“淑仪妹妹一向善舞,不如为皇上一舞,本位与众姐妹也见识见识。”
安淑仪微微一笑,起身轻移莲步到殿中,向御座上的元景施了一礼,起身竟从袖中抖落出两柄宫扇,她扭动腰肢,甩袖起舞,细声吟唱道:“新制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作合欢扇,团圆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弃捐箧奁中。红颜春易老,君心难常在。画堂鹦哥默,几度风帘动。欲挽承恩辇,怎奈霜露寒。寒窗烛影动,明珠暗无光。”
她的舞跳得极好,丝毫不逊于仙韶院的舞姬。她忘情的舞动着品红色衣袖,衣袂飘飘,环佩伶仃,加之那低沉婉转的歌声,愈发显得哀婉不胜。
元景坐直身子:“安淑仪之舞堪比洛神转世,想要什么赏赐,只管开口。”
安淑仪俯身道:“嫔妾一心只为皇上,不敢讨要赏赐。”
元景低头抚弄着手炉套子上的流苏穗子:“朕今晚去含章殿。”
安淑仪一怔,随即俯身一拜,而后翩然归坐。只是众人难免心生不平,嫉恨新鲜的目光纷纷而来,尤以赵昭容为甚。沈凌烟面容淡漠。垂眸品着杯中的香片。安淑仪坦然抬头,面色怡然。只是她一人占尽风头,难免诸人神思倦怠,宫宴散得很早,众人各自散去,元景则去了安淑仪的含章殿。安淑仪的暖轿跟在銮驾之后,风光无限。
含章殿早已红灯悬挂,映着白雪,分外好看。安淑仪赶忙下轿,欲上前来搀扶,元景却只捧着怀中的手炉,安淑仪顿时有些讪讪的,只得小步跟在后头。入了正殿,元景上座,安淑仪端过宫女端上的茶水,小心翼翼的奉上。
元景接过,轻啜一口,道:“班婕妤的《怨歌行》你记得倒清楚,可班婕妤之贤德,你又有几分?”他沉了一沉,加重语气:“你可知罪?”
安淑仪一怔,慌忙跪下叩首:“嫔妾惶恐,只是嫔妾究竟所犯何罪,还望皇上明示。”
元景良久不曾开口,只是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大蒙王子随父来京,竟然随身带着迷情之药。他一介武夫,能想得出那样的办法来得到宛初,你这个军师,功不可没!”
安淑仪抑制住心内的惶恐:“嫔妾不懂皇上所言何意。”
元景放下手中的茶盏:“原本你来时,朕念你年纪轻轻便入宫为妃,在京中又无家眷,所以格外优容你,对你的宠爱也远甚于旁人。可万没想到你除了心思歹毒,如今也学会了强辩。那只竹编食篮的夹缝里,你究竟往里添了什么好东西?”
安淑仪浑身一震,只觉得冷汗涔涔而下。那晚是她晚膳过后去御花园散心,然后撞上了宛初,她训斥她时,忽然看到不远处柳荫下,一身水淋淋的大蒙王子。她觉得蹊跷,便放了她,再然后···
只是她忽略了元景,他是何等人物?他是大宁王朝的皇帝,朝中百官他尚且能应付自如、游刃有余,**中的一点小伎俩,又如何能逃月兑他的天眼?况且,他身边还有个无所不在的石泉!
“有些话朕不说,并不代表朕不知道。徒谷浑将你托付于朕,代表着他的一番信任与归顺天朝的决心和诚意,所以朕如此,只是想给你留一条退路,也给大家留几分余地。但是朕身边最容不下你这种心机深重而狠毒的女人!”
安淑仪慌忙叩头道:“皇上,嫔妾知错,嫔妾知错了”
元景垂下眼帘看着她头上的珠翠流苏:“朕不会在明面上责罚你,但是你的衣食份例从今起减半,直到年后!”
“嫔妾、嫔妾谢皇上隆恩!”
元景站起身,唤过石泉:“摆驾回乾阳宫!”
“皇上摆驾回乾阳宫···”
随着一声高声唱喏,含章殿陷入一片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