蘅芜醉之两生皇后 翠袖拢得几多思(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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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纯裕太妃的仪驾终于浩浩荡荡离开皇宫。我带着清念坐在后面的泥金绕凤四抬小轿上紧随气候,仪驾率阖宫嫔妃亲自送至仪门外。车驾渐行渐远,我掀开轿帘,那抹明黄色的影子,混在一片姹紫嫣红中格外醒目。虽离得远,我却仍可以分辨众嫔妃脸上是怎样的欣悦表情。这一日想必她们也盼了许久,算来我独占君宠已有一年之久,我最得意幸福的日子,又何尝不是她们最黯淡凄苦的日子?

车驾慢慢离开皇城,长街上早已设好路障,黎民百姓面壁而立,御林军打着赤色团凤旗策马在前。纯裕太妃此次出宫用的是四夫人的仪仗,头前由六名礼官手执红直柄花伞一对,红直柄瑞草伞一对,金黄素扇一对。然后是纯裕太妃的车驾,手捧银质金香炉、香瓶、唾盆、马杌、脚踏的红衣内侍伺候两侧!

清念头次出宫,见什么都是好的,掀起帘子小心翼翼望着外头。此时正值晌午,太阳正烈,我担心晒到她,便将手中的团扇遮在她头上。

晃晃悠悠小半天,总算到了护国寺。我还是头次来这里,高大壮丽的门楼掩映在苍松翠柏间,隐约透漏出一点威势。门楣上悬挂着乌木錾银匾额,崇明皇帝亲手御书的“敕建护国寺”五个大字熠熠生辉,朱漆山门上浑圆的铜钉排列得整整齐齐,被林间的光线一照,闪闪发亮。

护国寺住持净慧已率寺内众尼出来迎接:“贫尼净慧恭迎太妃娘娘,恭迎昭仪。”因是皇室女眷前来礼佛,几日前寺内就已着人清扫,谢绝香客,此刻里面更是鸦雀无声,唯有殿角的铜铃在风中泠然作响,与松涛声混在一起,甚是好听。

我留心观察了下四处景致,毕竟我随同纯裕太妃出来并非为了礼佛,而是出来避一避。纯裕太妃也知我素来不爱和这些人打交道,且赶了一日的路,身子着实困乏,不过客套几句,便到事先备好的禅房歇息。此处虽不比皇宫富丽堂皇,但毕竟是皇家寺院,收拾得窗明几净,一应物什俱全。

一日清晨,我去见纯裕太妃时,她正在桌边抄经。我身上穿着元景前不久送来的夏衣,她见了,似是无心道:“流光素锦,以冰蚕吐的丝织就,做成夏衣薄而不透,既清凉又不失端仪。只是这冰蚕生于天山之上,千金也难寻一匹,哀家每年所得也不过两匹,皇帝果真最疼你!”

我不明了,却听她又道:“为人君者,能把一切都好好隐藏,让人看不透,捉模不定,方显得天威莫测!”我越发不解,只怔怔看着她。纯裕太妃温和一笑:“哀家也不过是早日听净慧师太讲经说法,觉得很有道理,所以无意间挂在嘴上。不过顺口一说,可细细一想又很有道理,你记着也好。”

我释然一笑,还未答言,一个小尼走到门口,见我在内,有些拘谨。纯裕太妃笑道:“你先去吧,哀家也要做早课了。”

纯裕太妃每日与众尼姑做早课,而我则带着清念从寺院后门出去,那有一片小树林,风景好。且现已至盛夏,天气炎热,唯有那里被茂密松柏遮着阳光,是个消暑纳凉的好所在。尤其清晨时,松针上蒸腾的水汽如烟如岚,清香四溢。仰起头看着上空,唯有松柏枝的缝隙里才能窥视到一小块蓝天,竟像是被撕裂成无数片的蓝色锦缎。

清念见惯了宫里精心培育的名花奇草,乍见了这野花也十分喜爱,采了一大捧来由我编成花环给她戴。她美美得转圈:“母妃,我好不好看?”

“好看,清念怎样都好看!”

“嗯”,清念拿了朵小花,在身边坐下:“父皇也总这么说。”

我笑着抱过她:“那是因为父皇疼你,母妃也疼你,所以自然怎么看都觉得你好看。”

清念咧嘴一笑,露出细碎洁白的牙齿:“对啊,父皇说他最疼的就是清念了。”

在松林中十数日,再好的景致也难免腻烦,我便萌生了去外面的想法。跟纯裕太妃一说,她一语否定:“那怎么成?一个公主,一个昭仪,街面上又乱,那腌臜气味儿怎受得住?”清念一听纯裕太妃不允,便上前去攀着她的脖子撒娇,纯裕太妃被她缠得无法,我也趁机劝上几句。纯裕太妃只得答允了,又嘱咐多叫几人跟着。

长街上人声鼎沸,我已换上一身浅蓝色绵绸罩衫,着绛色长裙,单用一根银簪子挽住头发,鬓边簪着几朵单瓣茉莉,头戴素纱斗笠遮住面容。清念也换上柳黄色雪缎衣衫,丫髻上簪着两串嫣红的流苏穗子。拉着清念走到街上,一如寻常母女。出门前我已嘱咐过她,只许唤我‘娘’,不许再叫‘母妃’。清念应了,我听在耳中如春风拂面,暖意融融。

恍然想起我出阁之前,也曾好奇将军府外的天地,时常带着两个婢女悄悄溜出府去,去胭脂铺子买茉莉香肌粉、红着脸吩咐丫头去绣坊中买鸳鸯刺绣罗帕,还有宜春坊的头油···

不过弹指之间,我已身为人母,带着我的女儿来街上了!

清念初次置身于如此热闹的街面,兴奋得手舞足蹈。她自幼养在深宫,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日常所用皆是镶珠嵌宝,故此对着小摊上的普通玩意儿极是喜欢:虎丘山的小泥人、红艳艳的糖葫芦、色彩斑斓的蹴鞠球、刺绣精巧的小荷包···

走完大半条街,已近黄昏,手里提着几个包袱,实在辛苦,便带清念坐上马车回护国寺了。掀起帘子看街上人来人往,一片太平景象,唇边不经意弯起一丝笑意。

忽然映入眼帘的一处老宅,如一根刺一样突兀的刺在心上,又惊又痛!那本是一所宏伟大气的宅院,却因年久失修而破败不堪,原本高高的青砖砖墙倒塌了一小块,透过那个缺口,里面杂草丛生,凉亭上朱漆斑驳,枯死的老槐树上,几只乌鸦发出凄哀的悲鸣···

再往前,朱漆大门上的兽面锁环已生了锈,台阶上积了厚厚一层落叶,两个守门的石狮亦有些残损,门楼上的漆画已剥落大半,倾斜的、摇摇欲坠的匾额上依稀可见三个隶书文字:将军府!

这便是我曾经的家,我生长了十几年的地方!

我至今仍记得父亲书房的在哪里,记得后园那棵白梅树下埋着父亲酿制的葡萄酒和梨花白,记得哥哥喜欢在那一片小竹林里练剑,记得母亲和嫂嫂一同走过的石径,记得小侄女若惜的秋千和木马,记得我闺房外的芍药···

我死死攥着轿帘,尖利的指甲刺进丝与丝的缝隙里!昔日的繁华在脑海中纷乱闪过,而眼前的一切却提醒着我、刺痛着我!不过六年光景,曾经煊赫一时的将军府也沦落得如野甸荒宅一般!

时至今日,我仍会梦到纳兰氏被抄时,我的族人是怎样被绳索捆绑着、被官兵斥骂着走出这个门,我远远看着,看着年迈双亲佝偻的身影,哥哥的隐忍,嫂嫂的惊惧,小侄女被吓得哇哇哭,却无能为力。有时先帝就在一旁站着,静静看着我,威慑的目光让人无从抗拒!

“哎,这可是当年纳兰殷的老宅,现在也沦落到这步田地!”

“自从纳兰殷满门被抄斩之后,就连当时的太子妃纳兰氏死得也蹊跷,这纳兰家也不知中了什么邪!这好好的宅子也成了不吉利的凶宅,荒废成这样,可惜了!”

“那有什么可惜的?这纳兰殷也非善类,自己作孽,倒连累了一大家子···”

此话听在我耳中,无异于魔咒。我逐渐松开攥着轿帘的手,一字一句从牙缝里进出来,充满阴森冷冽之气:“不好好驾车,嚼什么舌根?纳兰老将军的事儿,也是你两个下贱奴才能议论的?”

听闻我此言,那两人顿时吓得噤了声。我垂下眼,清念似乎也被我方才的阴鸷之气吓呆了。我强打起笑意,去抚模她的小脸,却意外在她脸上看到丝丝血迹。我已经抬起手,原来是自己的掌心被指甲刺破。

究竟多深的恨,才能让我伤了自己也不觉得痛!我看着那丝丝血迹,胡乱用罗帕包裹好。到了护国寺,我戴上面纱,看着守在那里的大内侍卫:“那两个奴才出言不逊,以下犯上,每人掌嘴二十,以示惩戒!”

我听着身后手掌扇在脸上所发出的清脆的噼啪声,就像听着新年时哥哥放的一连串的鞭炮。我抱着清念,将她的头按在怀里,快步走进寺内。清念虽安安静静的靠在我怀里,我却分明感到她的心跳大不如原先的平稳。我在她眼中,一向温柔和蔼,她何曾见我如此暴戾过,就如她不曾身历当年的血腥杀戮!

所幸清念年幼,心中装不下事,每日仍旧快乐的跑来跑去。我在她的带动下,先前的不快也渐渐散去。只是想起元景说得空会来瞧我,可是眨眼也快一个月了,除了送些东西,连片言只语也未曾带给我。想到此处,难免失落。

这日清念不曾与我去松林,我独自回去时,竟意外遇见萧染与邵临风。我对邵临风也有些印象,萧染曾告诉我他医术不精。后来我才知道他根本不通医术,在太医院调配草药时几番险些出错,幸而萧染及时纠正才免去一场风波。更有一次为一个才人配药时,认错药材,幸而萧染出头,谎称那美人的日常饮食与药相克,才撇清了邵临风的关系。他便索性拜萧染为师,明面上虽为同僚,私底下却以师徒相称。此刻他背着药篓,正听着萧染为他解说一种药材。

我微微一怔:“萧太医怎么在这?”

萧染一笑:“微臣奉命来给太妃娘娘诊平安脉,顺便送一些消暑药与杭白菊花茶。可巧微臣正配着一剂药,尚缺一种药材,所以特来寻找,不曾想遇上昭仪。”

我淡淡一笑,带着些嘲讽之意,世上怎会有如此凑巧之事?

“不过既然碰上,那微臣不妨也为昭仪把脉”,萧染说着,竟上前一步捉住我的手腕,细细诊断起来。我心中虽不快,但碍于旁人,不好与之争执,终究按捺住。萧染满意的一笑:“昭仪脉象平缓有力,想来远离宫苑的这段日子心情愉快,百病俱消。若昭仪一辈子不回宫去,就从了微臣,微臣保您长命百岁,如何?”

“放肆!”我盛怒之际,扬手一掌掴在他面颊上。萧染抹了下唇角的血迹,却轻笑道:“如今你还以为你是那个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童昭仪么?他不过是念着旧情才册封你罢了。我可是给你带了好消息呢,皇上才不久册封了个有孕的采女,不久之后还会有其他人,你的宠爱又能持续多久呢?”

身后的邵临风有些为难,低声叫了声:“师父···”

萧染这才得意地看了我一眼,转身和他向山下走去

身子靠在树上,浑身力气似乎被抽尽了,只剩下一副躯壳,缓缓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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