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酒醒,梦中之事已忘得干净,只觉头痛欲裂,忍不住轻声申吟。坐在脚踏上值夜的翠荷闻声忙站起身:“昭仪醒了”,说着将面前的绡丝盘金帷帐用流苏玉钩勾住,见了我的脸色,不禁惊了下:“昭仪脸色不大好呢,都是奴婢不好,昨日不该让昭仪那么早睡。”
“不打紧,本位昨日也实在困倦”,我靠在软枕上,桂花枕芯散发出来的香气更教人倦怠,我轻揉着太阳穴:“本位觉得睡得很足了,身子倒还有些倦倦的!”
“昭仪若是觉得身子不受用,就再歇一歇吧。”
“不必了,再歇下去也是一样”,我挣扎着坐起来。翠荷忙走至门边撩起纱帏唤人进来服侍,即刻便有五六个端着银盆、巾帕、漱盂等物的青衣环髻宫女小步鱼贯而入。我洗漱完,才觉得头痛稍缓。坐在镜前梳妆时,翠荷见我精神好些,才微笑道:“昭仪昨晚上睡得早,皇上还来瞧过昭仪呢,看昭仪睡得香,就没叫醒昭仪,坐了好一会子才走。”
“哦”,我手里把玩着一串红麝香珠,漫不经心道:“这皇宫是皇上的,皇上自然能来”
翠荷在身后一边给我挽着头发,一边笑道:“平心而论,皇上毕竟是皇上,虽面上斥责昭仪,可过后却紧着来看望昭仪,已是难得,皇上这心里还是有您的!
我将红麝香珠放下,随意自妆镜台边拿起胭脂盒,看着里面装着的赤红胭脂,拿起玉簪挑出一些,放在鼻端嗅嗅:“嗯,这新送来的胭脂倒不错,味道闻着很是清新!盛暑天日,原也不适合那些味道浓郁的胭脂。”
翠荷已帮我盘好头发,我前后照了照:“今日也不出门,挑些简单轻巧的随便戴着便是!”翠荷便在我发髻上簪了一对儿墨玉含珠钗,又端上青花盘来,里面皆是些刚采摘的折枝花卉,芳香扑鼻。我拾起一朵玉簪花,正犹豫着,忽然外头人传宁熙堂宫女绿婵求见。我虽疑惑,却也着人带她进来。
绿蝉一身青色平织花绣外裳,屈膝行礼:“奴婢绿蝉参见昭仪,昭仪万福!”她直起身,见我仍旧坐在妆台边,陪笑道:“这么早来打扰昭仪,实在是奴婢的不该,奴婢是奉贵妃娘娘之命,来请昭仪到宁熙堂小坐。”
我心下算了算,今日似乎不是问安的日子。绿婵见我心存疑虑,笑道:“娘娘叫昭仪过去,也并无大事,只是皇上昨日看上了仙韶院一个舞姬,当晚便侍寝了,今日一早又赐了延庆殿居住。娘娘想教昭仪一同去商议该给新人什么位分,定个什么封号。”
心下一颤,握着玉簪花的手不由攥紧,复又松开,反复几次,终是神色淡然道:“本位不熟悉此类事务,况且本位头上还有安淑仪。娘娘虽然看重,本位却不敢僭越”。我顿了顿,又道:“敢问姑娘一句,那仙韶院的歌姬,可是昨日一身白衣水上起舞的那个?”
“正是!”绿蝉的笑脸中隐约含着得意:“那舞姬姓薛名唤如馨,她的舞皇上可喜欢着呢,昭仪昨日没得见,当真是可惜了呢!”
如馨!果然是她!
翠荷瞧我神色不对,便笑向绿蝉道:“昭仪一早起来头痛不止,已遣人去太医院请太医了。外面暑热,昭仪实在不宜多走动,劳烦绿蝉姐姐代我家昭仪向贵妃娘娘告个罪!”
“原是这样,那奴婢就告退了”,绿蝉笑着小步退了出去。我看着她消失在门口,死死攥住手中的花朵,微凉的花汁浸染了掌心,中指和无名指上葱管般的指甲在手心齐齐断裂,我恍然不觉,只觉心口钝痛不已。翠荷忙上来劝道:“昭仪莫要如此,万万要保重自己···”
我侧过头看着她:“你一早便知道了是吧?”
“奴婢的确知道”,翠荷急忙掰开我的手:“可事情却并非如昭仪所想——”
“那是怎样?”我咬着牙问向她:“不正如绿婵所说吗?只是既然有了新欢,为什么还要来看我这个旧爱?”
“此事实在蹊跷,奴婢昨夜便已听石总管说薛氏被送入龙翔殿,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被人抬了出来,皇上也发了好大的火,砸了好些东西···奴婢正想着该如何告诉昭仪···”
发火又如何?砸东西又如何?他是皇上啊,只要喜欢,便没什么不对!我低头看着瓷白的的掌心,已被指甲剜出几道红印子,一抽一抽的疼痛。翠荷拿帕子将上面的花汁轻轻擦拭掉,我缓和了语气,徐徐道:“去把妆台上那对并蒂海棠簪子拿到延庆殿,就说是本位送她的贺礼!”
至晚间,听说如馨已封为美人。孟罗绮身怀皇嗣,也还是个小小采女。杨秋宜熬了多年,还是在大封**时才得了美人之位。如馨一支舞,便与之比肩!元景对其更是宠爱有加,**之中又有新人在笑了,只是我这个旧人,欲哭无泪!
时已深秋,天气渐凉,晚风裹着落叶哗啦啦打在窗棂上,吵得人心里不安。外面几棵草木在风中乱舞着枝条,投到影壁上的影子显得十分诡异。还不到用炭的时节,我却命翠荷早早去惜薪司要了几篓沉香木炭来,将火炉笼上。那劈啪作响的炭火,使屋内的凄清之气顿时减了不少。
我围着薄被歪在榻上看书,翠荷在一旁做针线。我抬头看了眼外头黑漆漆的天色,不由叹道:“你瞧瞧,这秋日来得越发早了,天也黑得这样快!”
翠荷一愣,随即温声道:“已经是戌时一刻了!”
我仍旧怅然痴愣着,今日是如馨生辰,也是册封以来头一个生辰,元景在合欢殿开夜宴为其庆生,我托病不肯露面,躲在明仪殿里。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依稀记得从前还未册封昭仪时曾对元景说过‘无欲则刚’的话,现在想来,当真是讽刺!
回想起方才的那一声更鼓声,恍然回神,不由轻声呢喃:“时间过得竟这样快!”
翠荷深知我心,却也无法开解,只得柔声道:“是啊,时候不早了,昭仪若累了,就早些睡下吧。”
“嗯,是该睡了”,我起身由翠荷服侍着换上寝衣,在庭院里更漏沙沙中渐渐睡去,这一觉,被几个杂乱无章的梦境分割得支离破碎。不知夜里何时,依稀听见外面更鼓声,只觉得枕头是冷的,锦被也是冷的,浑身都冷,蜷成一团,许久才睡去。
次日一早才用过早膳,外有人传薛美人求见。端着茶盏的手无端抖了下,温热的茶水溅在素色衣衫上。翠荷忙上前来为我擦拭,又柔声道:“昭仪既然不想见,不如奴婢去回了她,就说昭仪身子不适,请她回去。”
我盯着那块难看的水渍,:“无妨,大家来日方长呢”,我放下茶盏,抬手抚模着自己蹙起的眉心,幽幽道:“我这副样子还能掩饰住什么?请她进来吧。她虽位分不高,到底有着一同入宫、姐妹相称的情分,莫要让她等久了。”
如馨一袭烟霞色牡丹纹凤尾长裙,外罩长及膝盖的银红色洒金褙子,秋日独有的灿烂日光自窗外倾斜照射进来,落在她褙子上暗线绣着的翟凤上,那翟凤也随着她的步子,散发出光彩夺目的红色光线,衬得她精心妆点过的面孔愈发娇艳!她走近前来,微一屈膝,声音清脆宛如天籁:“嫔妾参见昭仪,昭仪万福。”
我虚抬了下手:“妹妹快请起,不必拘礼,坐吧。”
如馨便起身在我面前的红木雕花椅上做了,她梳着如意高髻,金环玉绕,尽显尊荣富贵。细细看了片刻,才找到我送的那对并蒂海棠簪子。我抬手抚模着那雕琢入微的并蒂海棠:“这簪子你呆着倒合适。”如馨娇柔一笑:“姐姐送的,妹妹自然喜欢,尤其是那海棠生并蒂的好意头。”
我面色微变,强笑道:“喜欢便好!”
如馨亦微笑道:“早就想来给姐姐请安,只是听说姐姐一直病着,也不敢冒昧打扰,再者,也着实抽不出身来,姐姐莫要怪罪。”
“别说这话,你我一同入宫,相互扶持,情同姐妹,何来怪罪一说?只是昨日是妹妹的好日子,我这个做姐姐的本该登门道贺,只怪这身子不争气,三日病两日痛的。”
“我看姐姐脸色也不太好,虽用了些脂粉,可看起来仍是单弱些”,她回身从宫女手中接过一只红木盒子,打开来拿给我看:“这是皇上亲自赏下来的燕窝,还有代县新进贡的红枣。妹妹不敢独自享用,特地分出一些好的来给姐姐,将这两者混在一起用那小银铫子盛了,自己随吃随做,又省事,又滋阴补血!”
我强笑着收了,见她掩口打着呵欠,遂问道:“妹妹昨夜休息得不好么?”
“原本妹妹想今日来给姐姐请安,特地早睡些,可谁想到皇上···”如馨说到此处,低头羞笑不语。
我心中酸涩难言,却又不得不强打起笑容:“妹妹侍奉皇上辛苦,也该多注意自身,莫要累坏了自己,否则可怎样侍奉皇上呢?”
如馨便也起身:“那妹妹就先告退了。”
“该说的都说了,她也去了,这哪里是请安?分明是教本位难安!”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将手覆在红木匣上,冰冷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敲打着上面镶着的松石:“连个盛燕窝的匣子都如此精致。”
翠荷面带不屑,讥诮道:“她也忒小觑昭仪了,上个月尚食局送来的一品血燕燕窝,昭仪每日三顿都吃不完,奴婢都自作主张赏了人。六尚局犹恐昭仪不够,还时常添上些好的。不过是一点子燕窝,就敢拿到明仪殿来显摆,果然小家子气。”
“也罢,人家正得意着,本位何必与她计较”,我掸了下裙摆上的一根丝线,站起身来:“叫人将这燕窝红枣收到库房里去,陪本位出去走走吧。”
翠荷瞧着外面的天色:“奴婢瞧这天色不甚好,恐怕要下雨了呢。”
“无妨,打把伞便是”,我恍然忆起那年雨夜我被罚跪在宁熙堂前,孟罗绮去看我,她身上穿的那件蓑衣很是细致精巧,不比市面上卖的那些草叶蓬蓬,倒很适合雨天穿着。有次偶然问起时,她说那是从南省带来的。她因喜欢,遂带了两件进宫。见我也喜欢,便赠与我一件蓑衣和一个大箬笠并一副木屐。
从前一直未有雨天,我便收了起来。想到此忙命翠荷都取出来,我便披上蓑衣,穿上那双花梨木谢公屐,戴着大箬笠,揽镜一照,不由笑了,活月兑月兑一个渔婆,连翠荷都忍不住笑出声来。如此一身装束在宫中行走,实在不成体统,叫人看了去,反倒多生是非。思来想去又月兑了下去收好才和翠荷出门。
迈入御花园,一路芬芳委地,叶落尘埃,说不尽的凄清肃杀之意。唯有那菊花,顶着一层白蒙蒙的秋霜,丝丝瓣瓣,姹紫嫣红,尽态极妍绽放着,不识人间半点愁滋味!御花园就如同**,或是百花开尽,或是一支独秀,总有一个处花开正浓!
我站在一个兽面浮雕大瓷缸前,轻抚着一朵‘红衣锦绣’,细女敕的花瓣和纤细的花枝亦因着我的动作而轻轻颤动!记得去年我册封为昭仪时,也是这样的秋日,秋去秋又来,恩宠易他人,就如芍药将风光让与这秋菊!
走到潋滟池那头,几个南省来的驾娘正驾着小船拔着池子里的荷叶,站在浮碧亭上监工的,竟是石泉!我顺着回廊走进亭内,石泉忙上来行礼问安:“奴才参见昭仪,昭仪万福!”
我抬手虚扶一下:“总管客气了”,走至栏杆边:“本位出来时原想看看这荷花,虽然谢了不少,可就这些衰草残菱,看着也有些趣味···”正说着,忽然见那池中央还有一朵开得正盛的荷花,忙唤过那驾娘帮我摘了来。我拿在手里,银盘大的荷花泛着清香之气,颜色略深的粉红色脉络完完全全呈现在眼前,反倒不及远远看着有趣,难怪古人说莲花高洁,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我心下微微恻然,回过身看着石泉道:“今年的荷叶似乎比往年拔得早呢?”
石泉躬身回道:“这都是皇上的意思,皇上最近不喜欢这些荷花,便命奴才挑个时间都给拔了,奴才也不敢违拗!”
我看着那空荡荡的水面上,蓦然想起如馨,那朵开在水上的向日白莲
回来路上经过延庆殿时,意外见尚功局宫女捧着衣服往延庆殿去。我唤住她,拿起那衣服一看,是一件淡粉色窄腰大袖霓裳宫装,便问:“是薛美人新做的么?”
“这衣服是美人头些日子做的,却不想不知被谁刮了个口子。美人舍不得扔了,便拿去缝补好。”
我拿起一看,果然胸前多了道半臂长的口子,已用银丝线捻着米珠补好,看起来并无二致,不由笑道:“这必定是陆司制的针法吧!”我瞧着那粉色,与荷花的粉色极其相似,随口问道:“那日美人若是身着此衣在水上起舞,定会比那白衣看起来应景儿些!”
那宫女道:“正如昭仪所说,只是美人要上身时,才发现衣服坏了,幸好绿蝉姑娘早有准备,美人就只好穿了这件白色的。”
我不由一怔,想来这宫中人人皆非善相与之辈!绿蝉未雨绸缪,不亏是沈凌烟的贴身侍婢。如今沈凌烟日渐年长,**又新人辈出,她便急着扶持几个作为自己的膀臂!只是这剪坏如馨衣服的会是哪一个呢?
我心底笑笑,该是她吧!她失宠多日,况她早年又身轻善舞,如今仙韶院有人与她比肩,她自然看不过!正冥想着,天空一片阴沉,翠荷急忙道:“哎呀,快下雨了,昭仪快些避一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