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景瞅着她不在屋的功夫,笑道:“‘碧芙’这名字可是你给取的?”
我点点头,一面剥了一瓣蜜橘递与他:“是啊,三郎觉得如何?”
元景见我递过一瓣蜜桔,也不伸手来接,只张口探着脖子过来。面上一红,又不好直接撂在他面前的银碟子里,只得伸长胳膊直接放入他口中,元景满意一笑:“这个名字甚好!本意和先前的‘翠荷’一样,听着却雅致许多!那丫头生得也清秀,倒还配得上这名字!朕瞧着她比以前愈发精明能干了,可见是你教得当的缘故。”
我掩口笑道:“嫔妾是教得当,三郎御前可是缺着个能干的人伺候着呢,不如嫔妾割爱,拨去龙翔殿给三郎,如何?”
元景摇手笑道:“罢了,朕没那福气受用”,他顿了顿:“只是‘碧芙’这二字,朕记得出自廖融的诗句:碧芙蓉笑水宫秋,可是这句?”
我微微颔首:“正是廖融的《退宫妓》”。
元景默然半晌,轻声道:“你如今竟也在这些诗书上留心了”。
剥着蜜桔的手顿了一下,温声道:“长夜漫漫,无事可做,看些书卷打发时间也好!”
一只手伸过来,将我手握住:“你怪朕?”
我笑着摇摇头:“怎么会?”
“原是朕疏忽了你,你便是怨朕恨朕都是应该的!”
反手将他手握住,温婉一笑:“三郎能给嫔妾的、应该给嫔妾的都已经给了,嫔妾很满足,无怨无恨!”
元景摇头,喃喃道:“这不够,这些还不够···”
大节下,不愿意纠缠于这个话题,便找着话头支开,元景见我有意,也随着我说下去。又坐了会儿,便快到家宴的时辰了,我便去里间换衣梳妆。
敷好脂粉,又拿梅花形红珊瑚花钿贴于眉间。肌肤似雪,花钿嫣红,看起来分外妩媚。宫中女子多流行梳高髻,碧芙为我梳了个大方的朝天髻。她将红宝石做蕊的赤金掐丝垂珠钿花为我簪于鬓上,又为我簪上赤金和合如意簪一对儿,鎏金串花戏珠步摇一对儿,珠玉累累,宝光烁烁。
虽华丽了些,却也甚合我意。俗语说先敬罗衣后敬人,在宫中,雍容华贵的外表,有时也是武器。我原本常用素净颜色,待人又宽和些,故而得宠时便罢,一旦失宠,便人人都可以踩到我头上来。
翠荷端量了下我在镜中的影像,从一旁拿出大红色新春吉祥长条锦盒:“昭仪才去宁德宫不久,石总管差人送来一对簪子,说是皇上命他来拿给昭仪的,让昭仪今日的家宴上戴着。”
我接过来打开一看,不由惊了下,里面装着一对累丝嵌宝衔珠金凤簪,那两只金凤通身用纯金雕琢而成,凤尾上的羽毛丝丝缕缕,细致入微,赤红宝石镶嵌成金凤的双目,凤口中衔着一串细小南珠,下垂一粒嫣红色珊瑚珠。
如此华贵大方,唯有皇后才可享有此物。我合上盖子,菱形磁铁扣搭‘啪’的一声,“此物甚是贵重,本位不敢僭越,收起来吧”,将盒子放于桌上,从镜奁中挑出几只珠翠宝石簪子在头上比划着。
碧芙不解:“昭仪为什么不戴?既然是皇上命人送来的,皇上不觉得僭越,别人自然也不敢说什么!”
待要说话,门口传来元景的声音:“这丫头果然伶俐”,一面说一面动身进来。碧芙见他过来,微施一礼,小步走出去。我对着镜子冲他一笑:“尽会躲在门后看人梳妆,真真是个促狭鬼!”
他慢慢走近,我已插戴上一对儿白玉嵌红珊瑚珠双结如意钗:“既然来了,就帮着看看,嫔妾戴得是否端正。”元景并没有看我头上的首饰,只将桌上的锦盒拿起打开,温声道:“怎么不肯戴?是不喜欢么?”
“喜不喜欢,嫔妾自己也不知道,只是这簪子太贵重,唯有皇后才配拥有,嫔妾并不配戴!”
“朕不觉得僭越,自然就没人敢说什么!”
垂下眸子看着红木妆镜台上的细细纹理,挺直了脊背,平静道:“皇上不觉得僭越,是因为皇上偏爱嫔妾,嫔妾却不敢恃宠而骄!昔日汉高祖宠爱戚姬,戚姬不守妃嫔本分,几番以下犯上,以卑犯尊,对皇后吕氏无礼,更欲谋夺太子之位!后惠帝登基,吕太后将戚姬囚于永巷苦劳舂米,再后又斩其肢体,扔入厕中,称人彘!”
元景一蹙眉:“你觉得朕对你的感情,是宠吗?”。
“自然不是,只是···”
“你怎就知道朕不会立你为皇后?”
回身将他手握住,轻声道:“皇后也只是一个位份而已···”
“因为朕是皇帝!”他轻抚着我的脸,指间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胭脂,一点点沁到心里:“皇帝可以有佳丽三千,可是唯有皇后才是皇帝的妻子。或许她不够娇媚,或许她不够美,可她仍是皇帝的妻子,生可同衾死可同穴的唯一一人!“
他看着黄铜菱花镜里两人的镜像,目光遥远,似乎什么也没看,又似乎只专注的盯着什么:“朕怎会立别人为后,百年之后留下你受制于人?朕记得朕娶你那年,朕十八岁,你才十五岁,少年夫妻,结发三载,这份情,朕永世不忘!”
“记着便好”,轻声呢喃着:“你记着,我便知足了···只是,嫔妾还有一事相求,今年家宴,嫔妾只安守本分,依例坐在嫔妃席上便可”。
“你既觉得这样好,朕依你便是”,他轻轻摩挲着我领口的米珠祥云如意纹饰:“朕不想你求朕,一辈子都不想···”
元景携我至合欢殿时,诸位嫔妃都已到了,大食国的羊绒地毯,长长的从门口一直伸延到元景的御座前,皇后宝座虚悬着,余下地毯两侧朱红雕漆矮几一溜儿雁翅排开,上面按着众妃位分摆放着几个大红戗金攒心捧盒,并一些杯碟酒器、果品菜肴。后面的红漆楠木交椅上,整齐的搭着杏黄色刺绣新春吉祥椅搭。殿又摆放着些时新果品和几瓶红梅,正中央的紫铜镀金八面蛟龙浮雕大鼎里,焚着味道极其淡雅的撒馝兰香,既不至冷清,又不破坏殿中的花果脂粉香!
我一面看着,一面暗自佩服沈凌烟,每年的大小筵席都要如此精心布置!然而不由得我多想,沈凌烟已带领诸人纷纷跪了一地,华服窸窣,珠玉泠然,甚是悦耳动听!我忙将手从元景掌中抽出,向后退了两步,彼此厮见过方才入座。
昨日方从灵泉宫回来,不过是才离开了两个月,乍一见到宫中诸人,竟觉得有些陌生,眼下的莺莺燕燕,似乎都像是离我而去了很久的过往,竟让我觉得有些不适!除了赵昭容禁足,孟罗绮身子不便,仍旧呆在柳风轩中养胎。安淑仪伤寒未愈,却也撑着来了,厚厚脂粉也掩去几分病容。
别人倒也罢了,唯独如馨,她一身华贵的桃红色彩线捻金丝密密绣着宝相花纹,翻领上繁复的翟鸟纹饰,更添几分雍容之感。她端坐在桌边,面上得体的笑意中,透着一丝丝得意。她的确是应该得意的,元景虽对我倍加珍爱,却并未因此而冷落了她,身后又有沈贵妃做靠山,她自然风头正劲!
酒过三巡,便传了歌姬舞姬,红衣绿裙,窄腰大袖,玉动珠摇,舞得满室生春。众人济济一堂,亦是欢喜和乐。与邻座的杨秋宜干过一杯,待要正身坐好时,只觉得上方两道目光直直看向我,侧过头去,但见元景执着玉杯,正温情款款看着我。一时间只觉得面红耳赤,忙向四处看了看,好在众人皆专心观赏歌舞,并不曾注意到我。如此场合,帝妃眉眼传情极是不庄重,遂向他摇摇头,又扫了眼周围。元景会意,只冲我笑笑,便侧过脸不再看我。
我也坐正了身子,轻抚着微微发烫的面颊。心下稍安,不料却在舞姬裙裾衣袖间的空当,遥遥见如馨向我举杯致意。看她面上别有深意的笑容,料定她必是看到了,心下不禁羞怯难当。又想到头些日子我失宠于皇上,她便几乎与我断了来往,有些不悦,却也不好当即拂她的面子,也只得举杯还礼,尔后便专心听歌观舞,不再看她。
歌舞完毕,仙韶院的歌舞伎徐徐退出。元景将手中玉杯轻放到桌案上,不温不火道:“年年都是这些靡靡之音,毫无一点新意,当真无趣!”
此言一出,沈凌烟嘴角上噙着的大方得体的笑意登时冷凝住,精心妆点过的粉面一点点变白,众人也都寂静下来,我也垂头默默坐着。半晌沈凌烟才起身走到地中央,欠身施礼:“嫔妾无能,还望皇上恕罪!”
元景无谓的挥挥袍袖,明黄色袖口上的团龙在半空中一闪:“罢了,你也不必急着请罪,这除夕每年都要过,能弄成这副样子,已经很难为你了,归座吧!”
沈凌烟这才直起身子,小步回到座位上坐下,面上端庄得体的笑意却再也维持不住,只垂眸默然坐着。或许元景只是一时牢骚,却可能会使她在新年间心怀愁绪。念及此处,不由对她生出几分怜悯来。
“皇上”,一声温软娇语,如馨已起身,温婉含笑:“今日除夕,本是团聚的好日子,依嫔妾看,梅园的花儿开得正好,不如,咱们就来个击鼓传梅吧,谁接到了梅花儿,就挑着自己擅长的表演给大家看!既热闹有趣,又是个极好的意头儿,皇上觉得如何?”
元景垂着眼睑,似乎心思根本不在此,漫不经心道:“也好,就依你!”
如馨对此却浑不在意,仍旧娇媚一笑,吩咐贴身宫女去梅园折梅,又传了门外服侍的宫女将嫔妃们的桌椅围成圆形。片刻,那宫女果真折了枝开得繁盛的红梅回来。元景拿在手里看了看:“虽少了些韵味,然搁在今日,却也不错,就从皇贵妃开始吧!”说罢一甩手将那梅枝抛了出去,沈凌烟在座下一扬手,宽大的袍袖似是一片红云飘过,稳稳接住!
青衣女官面向墙壁击鼓,那鼓点时急时缓,众人传递那梅花亦随着鼓点慢一阵快一阵,传至两遍,那鼓声戛然而止,众人一看,那一枝娇艳的红梅恰恰被如馨拿在手里。她似是有些无措的样子,粉女敕的樱唇微微僵住,两颊却悄然升起一片红晕,端的是人比花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