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竟是妹妹先喜了”,沈凌烟雍容含笑,似已将方才之事忘却:“如今都知道妹妹善舞,只是自七夕那日,便再也不曾见妹妹舞过,如今妹妹可要拣着自己最拿手的跳给我们看才是!”
经她如此一说,众妃嫔亦纷纷附和,要如馨当众一舞。我也维持着得体的微笑,静待下文。如馨只含羞带笑,不说肯也不说不肯,却不住的拿眼偷瞟着元景。元景自斟自饮了片刻,才看她点点头。得此暗示,如馨愈发欢喜,俯身拜了一拜:“既如此,皇上请容嫔妾先去更衣,片刻即回!”言罢,小步退去偏殿。
须臾,殿门一开,众人向门口望去,但见如馨一袭大红色流霞锦窄腰大袖衫,领口袖口皆用金丝线绣出祥云灵芝花样,头上一色赤金红宝首饰,半数青丝慵然垂落两鬓,不得不承认如今的她,美得令人眩目,于元景这样的盛年男子来说,她的诱惑难以抵挡!
果然,元景满意得看了她一眼:“美人如此妆扮,可担得起‘倾国倾城’一词了!只是美人的舞远胜于飞燕临世,寻常的丝竹管弦,怕是配不上”,他偏过头,笑道:“朕记得贵妃的琴弹得最好,不如贵妃抚琴一曲,给美人伴舞,如何?”
沈凌烟怔了一下,随即起身:“嫔妾遵旨!”她走至琴架边,一双纤手搭在琴弦上,轻轻拨弄,一曲悦耳动听的《高山流水》从她指间慢慢流散开来。如馨的身形亦随着她的琴音翩然起舞,她从头到脚唯有金红二色,金色富丽,红色趁着她的雪肤更显妩媚,她醉心舞于红毯之上,恰如波弋国圣女凌波起舞,果然妙极!
才一会儿功夫,就从头到脚做得这样齐整,想必事先也做了不少功夫。垂眸细细思量着,似乎方才击鼓时,有谁咳嗽了声···也是,万事俱备,怎肯欠东风!我笑着端起青瓷杯啜了口黄酒,便低头将面前的八宝鸭划开一条缝隙,拣着里面的酸笋慢慢吃着。
一曲既罢,如馨也盈盈下拜,沈凌烟亦走至如馨身前施礼:“嫔妾献丑了!”元景靠在御座上:“凌烟的琴大有进益”,顿了顿,又道:“美人的舞也越发好了”,他指着面前的一盘酥卷佛手:“这盘酥卷佛手就赏了你二人吧,佛心慈慧,这佛手也好为你们指指路!”
二人谢过便归坐,沈凌烟面色也好了许多。方才元景说起她的琴时,是唤她的名字‘凌烟’,而不是她的位号‘贵妃’!毕竟多年相伴,这份感情也早在心中烙下印记,不是能轻易割舍的,就如我与萧染,总是不能完全放开手。
又传了会儿,接到花儿的嫔妃,或是清歌一首,或是填词一阕,或是琵琶一曲,皆按着自己擅长的表演来。又是一轮,接到那只红梅,刚要传给身边的杨秋宜,那鼓声忽然停了,杨秋宜朝我一笑:“是昭仪的了。”
我本不像众位嫔妃那样有所擅长,能拿的出手的并不多,唯独我的字,曾经和纯裕太妃学习了一阵子,倒有不少长进,只是玩闹了好半天,倒觉得身上犯懒,不愿动笔,便起身含笑道:“既有诸位姐妹珠玉在先,嫔妾雕虫小技,实在上不得台面,便自罚三杯吧”,说着命碧芙连连斟上三杯,一一饮尽。
坐回到椅子上,便觉得面颊隐隐发烫,心突突往上撞,似有些酒沉,当下也不敢再喝酒,只命碧芙盛了半碗玉米羹喝。好在众人坐了会儿便散了,我也披上大氅,坐着暖轿直接回了明仪殿。碧芙将那香薰的洒金狐皮坐褥铺于屏风罗汉床上,我躺上去,碧芙又抱来一幅薄被为我盖好,又在镂雕缠枝莲香炉里添上小半勺安神香,我闻着那香味,逐渐睡去···
只觉黑甜一阵,醒来时头尚有些微微的疼,天已经黑透了。定睛一看,刺绣着喜上眉梢的流苏垂珠灯罩里发出昏黄的光线,透过这光线,才认出这是自己的明仪殿,我仍旧躺在榻上,只是身上多了条毯子,室内空无一人。
掀开被子坐起来,顺手拿过一件小袄套在身上,一面叫碧芙。一阵急促脚步声,碧芙忙走进来:“昭仪醒了,奴婢这就掌上灯!”说着拿出火石,将屋子里的几盏灯相继点上,又奉上一盏六安瓜片。
我估模了下时辰,想必晚上的除夕宫宴就要开始了,不由惊道:“哎呀,晚上的宫宴,本位这样可要来不及了呢!”
碧芙将添了沉香木屑的平金手炉递给我,道:“昭仪不必着急,下午时皇上来过一次,见您睡得香甜,便不肯叫奴婢们进来打扰昭仪,皇上也已经吩咐石总管去禀告贵妃娘娘,只说昭仪身子不适,晚上的宫宴不必留昭仪的座位了!”
我才松了口气,心里又觉一阵羞赧:“虽如此说,只是每年除夕宫宴都推病不去,终究不好!那起专爱生事之人难免在背后混说本位侍宠而骄,不把众人放在眼里!”
碧芙笑道:“若是奴婢去说,别人或许会如此认为;可若是石总管亲自去说,谁还敢有这样的糊涂想头呢?昭仪前些日子又一直在灵泉宫养病,年前才回来,又陪着众人吃了一上午的酒,这也是诸人皆知的事儿!”
“如此倒也罢了”,倚靠在银红色靠背软枕上:“本位这一睡,倒觉得月复中空乏得很,你打发个人叫小厨房去做些香雪粥来”,余光见一旁矮几上的松子、榛子、核桃等物盛得满满两盘,又道:“本位记得今年辽东进贡的松子、榛子、核桃等各色干果还有好些,你找出一些来给门外的宫人们去吃,再命小厨房做些热汤扁食给他们当宵夜。”
好在纯裕太妃时常以米粥当宵夜,故此小厨房总有预备,很快便送了来。只喝了半碗粥,吃了些小菜,便叫人撤了去。
许是白日多睡的缘故,此刻夜已深沉,反倒觉得头脑精神。找出素银铫子来,将切成块的灵芝加清水放进去,只用炉子上的文火慢慢熬着。元景此刻在昭阳殿与群臣宴饮,石泉又在一旁伺候着,醒酒的汤汤水水怕是不能齐备,所以我在这里先预备下,熬好了便给他送过去。
时至子时,外面的鞭炮噼啪声不绝于耳,墨黑的天空被一簇簇烟花妆点得异常灿烂。我将那银铫子里的汤水倒在盖碗里,加一勺蜂蜜,又在竹筒中用夹出六朵杭白菊放入汤中,清热去火。这一路端进龙翔殿时,也凉得差不多了。我披上斗篷,带着碧芙慢慢往乾阳宫的方向去。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烟花爆竹味,呛得鼻子有些微微的疼。内宫甬道上,长风直接灌入,将我的斗篷吹得翻鼓起来,我忙将斗篷下摆裹紧,加快了步子。到龙翔殿前,石泉带着一干人等守在外头,见我过来,忙上来请安:“童昭仪万福金安,新春吉祥!”
我看着殿门口停着元景的泥金九龙祥云暖轿,料定元景必然在里面:“皇上可回来了?总管怎不在里面伺候?”
“昭仪缓些再进去吧,此刻户部的沈大人在里面,昭仪这时进去恐怕不便。”
“方才宴饮完,沈大人身为贵戚,必然也在席上,怎么这会子又来了皇上这里?”
石泉向里瞧了瞧,又看了眼四处躬身侍立的宫人们,才引着我到一旁朱漆廊柱下,悄声道:“昭仪有所不知,适才宫宴上,长平侯酒醉,在宴席上举止放肆,言语间更有藐视尊上之意!吏部尚书出言相劝,长平侯非但不听,反而口出狂言辱骂陆大人,并请求皇上治陆大人一个‘污蔑功臣之罪’···”
我不禁一惊,月兑口问:“那皇上呢?”元景忌惮沈氏一门已不是一日两日,并因此夺了沈素节的兵权,如今他怎敢如此?
“皇上只是笑笑,说酒醉之人,一言一行皆不必放在心上,并赏了杯御酒给长平侯!谁知那长平侯竟借着酒劲半真半假打碎了皇上的青玉螭纹竹筒杯,皇上虽没说什么,可沈大人仍是不肯放心,这不,宫宴一散就赶来替兄长赔罪了!”
沈家倒难得有个明白人,只是想不到沈惟雍那样行事旷达不拘小节之人,竟也如此通达,将朝中局势看得如此透彻。或许正是因为对官场上的尔虞我诈、权力更替看得极为透彻,所以厌倦,之后选择逃避!
我看着殿里面灯烛辉煌,暗想着那个清高自许的盛年男子,是如何为了家族而在皇上面前卑躬屈膝,言辞卑下!原来也不是可以完全放开,他不能不为家族的存亡而忧心不已!
回身看了那晚灵芝醒酒汤,再等下去怕是要凉了,元景体质畏寒,酒后再饮凉汤反倒伤身。原本时间估模得正好,万不想生出沈惟雍这一事来,略一思忖便解下颈间的雪貂围脖,将其双手按在那盖碗上以保暖。
碧芙忙道:“昭仪仔细冷着!”
我笑笑:“无妨,这里被风,不冷”,正说着,只听身后一声沉闷声响,殿门缓缓打开,沈惟雍一身官服,紫铜鎏金束发冠将一头墨色黑发尽数束起,满月般的面孔显得愈发苍白疲软。他看到我,微微一怔,随即从容参拜:“微臣参见童昭仪,昭仪万福!”
我仍旧护着手下的醒酒汤,只转过半个身子:“沈大人不必多礼,请起吧。”
沈惟雍直起身子,定睛凝视着我:“多日不见,昭仪日渐丰腴,想来得皇上圣心,昭仪必然如鱼得水,收放自如。将来若添个一男半女,昭仪必然就是这**第一人了!”
我微微一笑:“多谢沈大人吉言,只是**之中上有太妃娘娘,下有贵妃娘娘,沈大人的‘**第一人’,实在令本位惶恐!”
“昭仪也说了,上有太妃娘娘,下有贵妃娘娘,都只是妃而已!”沈惟雍又躬身深施一礼,声音恳切道:“来日小妹在宫中,还请昭仪多加照拂,微臣感激不尽!”
“沈大人此言本位更是担当不起!贵妃娘娘统辖**,凤仪万千,又深得皇上与太妃娘娘爱重,岂是本位可比!若说是照拂,也该是贵妃娘娘照拂嫔妾,轮不到嫔妾来照拂贵妃娘娘!”
沈惟雍不再言语,施礼后小步退下,我也赶忙接过碧芙手里的托盘大步走进殿内。元景正在歪在榻上闭目养神,听见我细微的脚步声,只当是石泉等一干宫女内监,徐徐道:“搁这儿吧,你们都退出去!”
我将手里的托盘轻放到他面前的矮几上:“三郎也累了一天了,嫔妾熬了灵芝醒酒汤,皇上趁热喝一些。”
元景睁眼见是我,忙坐起身拉我一同坐下:“怎么这么晚过来了?夜里风大,瞧你这手冷的”,一面说,一面将我双手握在掌心里。我抽出双手,将一旁的盖碗端起地与他:“三郎趁热喝了早些休息。”
元景接过来打开盖子,里面的六朵杭白菊被热汤泡开,一朵朵鹅黄色娇女敕的花浮在红褐色汤汁上,格外好看,他凝神注视前方,喃喃道:“乾祐六年了,一晃,朕登基就有六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