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中跋涉好久,总不见一丝光,我胡乱抓着,双手却被人攥住:“雅儿···雅儿···”我猛然睁眼,四周灯火辉煌,那熟悉的锦被、帷帐、画屏,正是我的寝殿。元景正拿着雪白巾帕,轻轻擦拭着我额上的汗迹:“你醒了,感觉可好些了?”
那温柔似水的眉眼,在灯烛下竟令我恍惚中产生某种错觉,我下意识的将双手抚上小月复,之前还大如草斗,现下却恢复到先前的平坦。我抬起眼,静静看着他:“孩子呢?我的孩子呢?”
他轻轻理着我的鬓发,又将我略扶起一些,柔声道:“孩子很好,是个健健康康的小皇子,乳母才喂过女乃,已经哄睡了。眼下你才是最要紧的”,他自宫女手中接过印花盖碗,轻轻吹着里面的汤汁:“这是朕才吩咐人炖好的参芪乌鸡汤,最适合产后调理的,先喝一些。”
我摇头,轻声道:“我想先看看孩子,你把他抱过来,让我先看看!”
元景无奈将手中的碗放下,吩咐人叫乳母抱了孩子来。片刻,只见一个一身青蓝色棉袍的夫人,怀抱着个襁褓从屏风后转进来。元景小心翼翼接过那襁褓,爱怜的看了一会儿,才放到我身边,又道:“轻些,别吵到他!”
我也低下头,那一幅大红色团福团寿的卍字锦缎襁褓中,那婴孩戴着虎头小帽,睡得正香甜。我自他颈上拿起一枚祥云式的长生锁,那上面錾着明晃晃的‘祯’字,不由抬头看他。元景一笑:“朕已经圈了名字,就叫‘元祯’。祯,福也,是个吉利的好名字呢,才已经入了玉牒了!”
“元祯···元祯···”我轻声吟咏着这个名字,抬头看他笑了:“果然是个有福气的名字,这孩子也会是个有福气的!”元景只含笑点头不语,我低头看着他安然的睡脸,眉头还微微皱起,元祯,我与元景的第二个孩子!轻点着他肉呼呼的脸蛋:“下巴很像你···嘴巴也像你···”,我在他脸上一一寻找着熟悉的痕迹,却忽然觉得似有哪里不对,一时又说不出什么来···
元景尚未察觉到我的异样,只是笑道:“孩子才这么小,哪里看得出像谁呢?”
我看着那孩子,越发觉得陌生,忍不住抬头疑惑道:“这···这真的是我的孩子么?”
元景仍旧低头着他的小脸,头也不曾抬一下:“你这是怎么了?不是我们的孩子,却是谁的孩子?”
回想起入宫以来头次见清念,即便相隔五年,可是那种熟悉而亲切的感觉,是对任何人都不曾有过的,母女连心,那种感觉也是从心而生!可面对这个孩子,那种感觉却荡然无存!生产后元景甩开我的手臂,抱着孩子转过屏风···不由得浑身一颤,猛然抓过他的手臂:“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这个孩子究竟是谁的!”
元景眼中似有恐惧一闪而逝,却真实落入我眼底,我更加肯定心中那令人崩溃的想法!他看着我:“当然是我们的孩子!”
“是么?”我冷冷逼视着他,他强撑着的笃定在这冷如刀锋的眼神中一点点瓦解:“你敢不敢用我来发誓,用你父皇的在天之灵来发誓,用这个孩子的性命来发誓,若有半句虚言,我与这孩子必定不得好死,你父皇的在天之灵也将永世不得安生!”
他强笑了下:“孩子才这样小,你就说这样不吉利的话,也不忌讳!”
“你不敢是不是?”
他终于不再伪装:“好,朕告诉你,薛氏的孩子,便是我们的孩子!”
果然如此,心中最可怕血腥的想法终于被他亲口证实,浑身似乎堕入冰窖,除了冷还是冷。胸口忽然一阵刺痛,眼前一阵发黑,一口鲜血毫无预警的喷出来。
那样诡艳的色彩顿时吓坏了服侍在侧的宫人,他亦有些手足无措,慌忙将孩子交到乳母手上,屏退左右,房屋中只剩我与他!“你别这样,雅儿,你听我解释”,他拿着袖子胡乱抹着我嘴角的血迹,喃喃解释着:“事情并非如你所想的那般不堪,朕若不想要他,当初便不会让你怀上他···你那样聪慧,怎连如此浅显的道理都想不明白?”
“你终究不肯放过他,就如你父皇当初不肯放过我,果然是父子!只是虎毒尚不食子,你竟忍心下得了手,其心之毒,果真让虎狼惭愧不已!”我怒极反笑,唇角的弧度却是冷若秋霜,拼力揪住他的衣襟,一手模索着伸向枕下。那是我的习惯,将最喜欢的首饰放在枕下,方便睡前拿来把玩。那凤侣鸾俦的垂珠步摇握在手中,雪玉独有的凉意顺着掌心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一动不动,只定定看着我,似乎在与自己打赌!尖利的簪首抵在他的喉结上,只消一用力刺下去,我的怨与恨就都可平了!可是之后呢?天不可无日,国不可无君。沈奕已经明显倒向广陵王,他若死了,天下大乱,硝烟四起,百姓何辜?
而最最要紧的,是我的女儿,我唯一的宝贝还需要在他的呵护疼爱下长大!
抓着手中的步摇狠命掼向地毯边缘的销金砖地,满地雪白玉屑,恰如梨花初绽。浑身一软,瘫倒在枕上,依旧死死瞪着他:“元景,纵然我不会杀你,但这辈子,我都不会原谅你,永远都不会,死都不会···”
他急切摇着我的肩膀:“为什么你不肯相信朕?为什么···”
我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沉痛、理解、愧疚···种种情绪杂糅在一起,交织成了我看不透的一张网。不过看得透看不透,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的孩子已经没有了,再也不会有了!而我也要离开这里,远远地离开,再不会回来!
眼前元景的脸逐渐模糊了,一片黑暗。黑暗真好,把一切晦暗见不得光的东西都掩藏得干干净净!
隐约中,似有一股热流顺着喉管缓缓流入体内,我努力辨识着,那是参芪乌鸡汤的味道。强睁开眼,碧芙的一张脸在眼前逐渐清晰,她面带喜色:“哎呀,娘娘醒了,娘娘已经昏睡一天一夜了呢!”
浑身躺得有些发酸,碧芙将我扶起,将一只软枕与我靠在背后。我侧耳一听,远远的似有佛号之声,吵得头有些痛,不由轻声问道:“怎会有佛号之声?是昭媛请高僧入宫作法事么?”
碧芙浑身颤了颤,似乎在隐忍些什么,最终放下手中的盖碗跪下哭诉道:“奴婢不敢欺瞒娘娘,昭媛···昭媛已经殁了···娘娘的皇子是因早产而死于胎里不足,并不干皇上的事,皇上也是为着为着娘娘的将来着想,才将昭媛产下的皇子抱给娘娘,为此特命侍奉娘娘和昭媛产育的几个宫人都为昭媛殉了葬!是因为奴婢侍奉您年久,皇上才开恩饶了奴婢一命,娘娘也该体会皇上的苦心啊···”
胎里不足,呵,多拙劣的借口,就连我在担惊受怕中怀了八个月的清念都可以平安长大,为何我养尊处优精心孕育了八个月的孩儿就会因胎里不足而早夭?一个胎里不足,便能将他手上的血腥抹干净吗?终究是带有纳兰氏血脉的孩子,注定在史册中早夭,甚至连名字都没有!
原来不知不觉间,我竟已走上姑姑的老路,甚至我还及不上姑姑。先帝虽绝了姑姑的后嗣,最起码姑姑不必承受十月怀胎的辛苦和丧子之痛的撕心裂肺!而我呢?呵!
而我是料未及的,是昭媛殁了!
那个曾以舞姿宠冠六宫的昭媛竟然就这样殁了,在她最风光的时候,殁了!其实这样也好,在最美丽最灿烂的时候陨殁,最起码元景的记忆会留在她最美好的时候,还会偶尔想到她那倾国倾城的舞!强于那些在深宫中郁郁而亡的女子,死后只得到一口棺椁,从侧门运出宫,葬入皇陵地宫!
如馨,果然是有造化的!
殿门轻轻推开,一阵轻悄脚步声,元景自屏风后转出来,带来一阵冥纸燃烧的味道。碧芙行了一礼,躬身退了出去。我别过头,眼前似是虚空。下颔忽然被人大力扳过,元景定定看着我的眼:“孩子的事,的确是朕对不住你,可事实已然如此,朕倾尽所有也无法挽回,朕也毫无办法,可是朕不是已经补偿给你一个孩子了么?你还想怎样?”
我还想怎样?我还能怎样?由始至终,又何尝由得我做一回主?
补偿?若这个也能补偿,那我的孩子与一件物品又有何异?
扭过头试图摆月兑他的手,却被他更加握紧:“告诉朕,究竟怎样,你才可以原谅朕?”
我挣月兑不过,俯下头张口向他的手上狠狠咬下去。他仍是不肯松手,甚至连眉都不曾皱一下,似乎咬的不是他。那血顺着他的手蜿蜒而下,使得那素白的袖口上,染上繁红点点。恰似琉璃世界,白雪红梅,那样美,于我来说也是那样遥不可及!
口中逐渐涌上一股血腥,令人作呕,我忽然想,这血,和我的孩子身体里的血是一样的!
我松了口,他抬手正欲抹去我唇边的血迹,却被我闪开,他的手尴尬停在半空,那上面的血滴在石榴红万字锦云丝被上,只留下一个玫瑰紫的圆圈,他语气漠然:“疼么?你疼,朕也疼,这点伤,和朕心里的伤比起来,真的不值一提!”
我冷冷看着他:“从此以后,我不允许你再碰我一下!”
“可你依然是朕的人!”
“我想出宫,你放了我吧!你父皇杀了我全家,如今你又···我固然不能杀了你报仇,可若与你朝夕相对,又如何对得起我死去的孩子?”
“你别乱想了,我不可能同意你离开的”,他起身欲走,我忙扑过去拉住他的袍角,用力过猛,险些抢到床下:“算我求你!”元景听到我哀切惨淡之音,忙回身扶住我的肩膀,我趁势挽住他的手臂:“算我求你,昔年纳兰氏遭难之际我不曾求过你,你为我端来毒酒之时我不曾求过你,即便入宫为奴时我仍不曾来求你,这是我第一次求你,也是唯一一次···求你!”
元景深深看我,眸中带着不忍,却一把将我甩到床上,转身便走:“朕说了,朕不允!”
“元景,你没有别的选择!”我扶着靠枕,忍者浑身疼痛:“要么我走,要么我死!”
他已行至屏风边,听闻此言,猛然回头,与我对视:“你若敢死,朕一定会令很多人为你殉葬,若你忍心···”
从前在太庙点明我身份之后,他也曾这样威胁过我!若当年我尚有一丝畏惧,而如今,我会怕么?或者说如今的我,还有什么可怕的?我失声冷笑:“忍心?我连自己的亲骨肉都护佑不了,哪里还顾得上别人?”
元景听了,面上闪过一丝慌乱,随即道:“好好休息,身子养好了,才有力气恨朕!”说罢,再不看我一眼转身而去,步履竟有些踉跄!
恨你?如今的你,还值得我用心用力去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