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尝到被软禁的滋味!
一重重殿门紧闭,药气冲鼻,茜色帷帐将床榻围成一个小小的盒子,内外都是一样死气沉沉。这钦和殿,于我来说更像是一口棺椁,将我的一切彻底埋葬!元景已经许久不来了,只有碧芙在床边守着,哭着劝又笑着劝,我却恍若未闻,只是竭力分辨着,耳边萦绕着的哭声究竟是谁?是我早夭的孩子在梦里向我哭诉,还是不远处延庆殿的宫人们在为昭媛守灵?
迷蒙中,鼻尖一阵冷冽梅香,整个人的精神不禁也为之清新了些,强睁开眼,清念一身团花绣袄,并未着素服:“母妃,你看我给你折的梅花儿好不好看?母妃喜不喜欢?”
“嗯,好看,母妃很喜欢呢”,我看着她手里那枝全然绽放的红梅,强笑着,唯恐让她看出我的一丝哀苦。清念听了我的夸赞,很高兴:“那我给母妃插到瓶里去,父皇也说母妃最喜欢梅花了,见了准喜欢”,她踮起脚将手中的一枝红梅插入架子上的青花瓷瓶中,又走回到我身边。
几日水米未曾打牙,身上虚得很,强撑着支起身子,凝视着她:“如今外头正冷着,时气不好,你薛娘娘又才刚殁了,你也该少出来走动,若染上风寒,或是遇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可不要教母妃心疼死么?”
“常日不见母妃,心中想念,又听说母妃病了,所以就来看看”,清念又往前凑了凑:“母妃吃了药没有?”
“母妃哪来的病?只不过是心里难过罢了”,唇已经干裂得泛起了一层白皮,说话时有微微的疼痛感。我着她圆润的下颔:“不过说来也怪,见了清念,母妃这心里,就不难过了呢,反倒很欢喜呢!”
清念嬉笑道:“那是因为母妃疼我,所以见了我,就不难过了!”
我淡淡笑着:“是啊,母妃最疼的就是清念了”,忽一眼瞥见她颈上挂着一串七彩木珠镶银链子,记得还是云泰公主回京时送与她的。想到云泰公主,不由心悸了下,将她柔软的小手握在掌心:“清念跟母妃出去好不好?母妃带你到外面去,好么?”
清念睁大眼睛:“母妃要带清念去哪里啊?父皇和太妃娘娘也去吗?”。
一句话登时令我哑口无言,我再疼爱她,也不过三年光景。而元景和纯裕太妃却是一直宠爱她到大的,皇宫便是她的家,尤其是元景,那是她的亲生父亲,也是我比不得的。况且,即便她愿意跟我走,元景也未必会同意。将她手撂在被子上,轻声道:“母妃有些乏了,你也回去吧。”
清念不肯走,拉着我的衣袖撒娇:“可是我还有很多话要和母妃说呢,母妃不要总是歇着,也陪我一会儿嘛···”
几乎是有些狼狈的推开她,转身面向里侧,冷冷道:“你回去吧,回到你父皇身边去,不要再来找我!”
清念几时受过我这样的冷待,早已委屈得哭了,又上来拉扯我:“母妃怎么了?母妃为什么要生气?母妃为什么不肯转身来看看我···呜呜呜···”
那哭声似是与迷蒙时的哭声纠结在一起,犹如一把利刃在心中割来划去,凌迟般的痛苦将我瞬间婬灭。强忍着泪,一叠声唤进碧芙:“碧芙,碧芙···快把长公主带出去,不要让她瞧见我这副样子···”
碧芙终于将她抱了出去,那哭声虽远去,却如一根针刺在心上,阵痛之后竟没了感觉,这几日来一直痛着,痛着痛着,竟也麻木了。自枕下模索出一面菱花铜镜,我看着镜中女子散发蓬乱,面容枯槁,颧骨因过于消瘦而显高耸,眼窝深陷下去,眸中毫无生气,似是已经枯竭了的泉眼,只剩下空洞!
这样的我,连我自己多看一会儿都会生厌,元景若看久了,岂不更加嫌恶?清念整日面对这样的母妃,又岂会开心?
碧芙不忍,将铜镜自我手中抽走,婉言道:“娘娘如今病着,自然看着清减了些,只消尽心养上几日,仍旧是皇上最爱的如花容颜!”
他的爱,我还会再稀罕么?
伸手向床边高几上冒着热气的盖碗,进些汤水,才有力气离开这里,元景留住我的最后筹码已经没有了,他定然很快就会来见我。碧芙见我要喝汤,顿时喜不自胜,忙拿来递与我:“御膳房给娘娘常备着桂圆红枣粥,奴婢这就给您端一碗来,还有娘娘最爱吃的甘露饼、三色水晶丝、润江鱼咸豉···”
我笑了笑,带着些无力:“你这丫头果然忙疯了,我如今这样,哪吃得下那么多,不过留着一口气、一丝气力罢了!”
碧芙听了,不由又灰心转悲:“娘娘···”
我并未理会,只是自己喝了汤。
元景进来时,我正在床上歪着,散发只用丝带随意束在脑后。碧芙行了礼便出去了,他慢慢走近,将那华贵的锦帐撩起,勾在和田玉勾上,在床边坐下。我并未看他,只是轻抚着自己的面颊,痴然笑笑:“这副样子,皇上还是别看了!”
“你什么样子朕没见过?无论现在,还是过去,你的一喜一嗔朕闭上眼睛都清楚!”
我见他伸出手,忙别过头,将自己鬓边的一缕乱发掖在耳后。元景的手就那样尴尬停在半空,良久才颓然落下,他默然良久,长叹道:“你这又是何苦?就算是为了清念,你也不该如此!”
我轻笑了下,唇边带着一缕讥诮之意:“苦与不苦,又几时是我所能左右得了的?”顿了下,我继续道:“元景,和你在一起那么久,我爱够了,也恨够了,实在没有一丝力气再面对你。夫妻一场,就算是为彼此留一条退路,放了我!至于清念,我已经疼了她三年,也宠了她三年,而我的那个孩子,我还没有抱他一下···甚至···甚至连他长什么样子我都不知道···”
撕心裂肺的伤痛席卷而来,无处躲藏,我不可抑制的颤抖,我怀了八个月的儿子,仅仅留给我几声低低的啼哭,便死在他亲生父亲手里!多久了,他竟一次也未曾入我梦来。他必是怨我的,怨我让他来到这个世上,却没能力去保护他···
元景忽然握住我的手腕,恳切道:“你先不要急着走,等薛氏的丧事一过,朕便册立你为皇后,你留下来···”
我不禁冷笑失声,抽出自己的手腕,一字一句,皆是极致的嘲讽:“他的命竟如此金贵,为我换来皇后之尊,皇上是否太抬举他了呢?”
元景浑身一颤,似是被雷击中,原本青白的脸色愈发黯淡无光。他怔怔看着我,似是看着遥不可及的宝贝,良久,他摇摇头微微叹息,神色怅然:“终究还是如此,朕再也没什么能留得住你了,也罢,你执意要走,强留也是留不住,你喜欢那个萧太医”,他看了看我,继续道:“便跟了他去吧,朕绝对不会追究!”
“我毕竟是你亲自册封过的,如何能做出这等辱没皇家之事来?护国寺乃本朝圣寺,太祖皇帝亲自督建,我只去那里修行便好,也为那个孩子祈祈福,祈祷他来世莫要投生帝王之家···也莫要再来找我!”
元景神色微微一动,复又恢复如初,淡然道:“那便这样吧,你喜欢什么,便带些什么,明日,朕送你出去”,言罢,他负手转身,头也不回向外走去。
“元景!”我忽然叫住他,见他停下,方决然道:“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今日一过,你与我,再不必相见!”
元景停了会儿,默不作声,推门出去。空荡荡的寝殿,只剩下我的眼泪,曾经十丈软红上的百般恩爱缠绵,为何转瞬间就换来那句冷彻心扉的‘再不必相见’?如此惨烈,究竟成全了谁?我的孩子有纳兰氏的血脉,就能颠覆了元氏的天下么?
唤了碧芙进来,吩咐她将外殿红木顶柜里的黑漆拜匣拿出来。她也知我去意已决,神色悲戚,双眸含泪。我轻轻打开,给她看:“这是我自册封昭仪以来每月的月俸,我以后大约用不上了,就给你吧,你托人给家里送回去一些,也给自己留一些。宫中看似无处用钱,实则处处需要用钱打点!我在宫里这些年,没少招人怨恨,你是从我这里出去的,将来少不得为着我的事受些委屈。那柜子里还有些绫罗绸缎并一些首饰,都是六尚局的年节赏赐,也留给你吧。”
碧芙听我说完,不由一怔:“娘娘不带我一起走?”
我苦笑了下:“你跟我去做什么?你还年轻,或许再等个一两年,皇恩浩荡,能放你出宫返家,你何苦与我一同在那佛寺里···”
“娘娘···”碧芙忽然跪下,两行热泪滚滚而下:“奴婢出身微贱,入宫后也只得做些粗活,在宫里无亲无友,唯有娘娘不曾有半分轻贱于我。容奴婢说句大不敬的话,奴婢早已把娘娘当成自己亲人一般,如今却教娘娘独自去佛寺清修,奴婢怎肯呢?”
如此一番话,说得我也不禁滚下泪来,一手拉她起来,另一只手抹着她脸上的泪痕:“你的心意我全明白,你真有此心,便替我好好照顾长公主吧,皇上朝政繁忙,总有照顾不到的地方。太妃娘娘年纪大了,也难周全。”
我想了想,絮絮道:“她喜欢吃甜食,却常因此害牙病,你约束着她些,别都由着她的性子···她不喜欢过于浓重的香味,平时多将些花卉鲜果放入她房中,她还喜欢放风筝,就是那种蝴蝶样式的,她最喜欢···春秋季节时气不好,她又不爱喝那些苦药,你便到太医院去找秦太医,要两个治病防病的香囊,给她随身佩戴一个,再拿一个挂在帐子里,让她时常闻着···”
原本身子虚软得很,又说上一大篇话,胸口有些紧,碧芙忙扶我躺下,不敢再让我劳神,我竭力想着还该嘱咐些什么,碧芙已轻声制止我:“娘娘不必说了,奴婢跟了您这么久,您是如何照顾长公主的,奴婢都看在眼里,也都记着。”
我点点头:“那便好!”
一夜无眠,天亮时反倒困倦起来,强撑着起来,换上件素色平织棉袄,只用素银簪子挽了头发。碧芙正在收拾着东西,我见她装起的那些金银细软,总无一件可心之物,因而屏退她,一人坐在屋内。
我起身,慢慢行至柜边。地上铺着的猩红色羊毛地毯本是大食国所贡,羊绒极长而暄软,踩上去,竟如踩在云端,似乎一不注意就会摔下来。开了里面的包金方盒,取出那枚俪妃金印。我一次未用,那上面也未染上朱色。我以指尖轻抚着那坚硬金块,上面的细碎的凹凸不平,那四个字,我已抚模了无数遍:俪妃之印!
俪妃,伉俪情深,大宁王朝自开国以来独一无二的俪妃!
我将东西收回原处,拿出闲置许久的文房四宝,研了磨,慢慢写着:自先帝时嫁为君妇,展眼十载,亦不过弹指一刹。长忆昔年恩好,难敌今日社稷之重,纵有千般怨恨,却又奈何?曾喜破镜重圆,终归南柯一梦,梦醒无痕,自此天涯陌路,惟愿与君相决绝!
写完最后一个‘绝’字,已是十分无力,伏案喘息了会儿,带上要带的东西,轻推开门。碧芙不禁一怔:“如今正值寒冬腊月,寺里比不得宫中,娘娘怎么···”她忽然哑然失笑:“瞧奴婢这张嘴,娘娘去了,自然是想回来便回来的,何须带那些东西?”
外面朔风凛冽,大雪漫天,眼到之处,皆是一片苍茫白色,天与地似乎融为一体。即便有素服内监执帚扫雪,地上仍是光滑。我微微颤抖着,只觉得那冷风似能将我生生撕裂。碧芙紧紧搀着我,一步一步走得小心。
终究是有些不甘的,忍不住回眸,除了一串深深浅浅的足迹,还有那高高楼台上,那明黄色身影,萧索伫立。我凝神看着他,也是我最后一次这样专注的看他,以后,他坐拥四海权倾天下,我青灯古佛了此残生,这便是最好的结局了,无论对他,还是对我!
马车停在仪门外,碧芙已有些不舍,我拉着她的手:“还有句话要嘱咐你,请你务必转告皇上,长公主将来的亲事,请皇上务必留意着,别让她走上云泰公主的老路!”言罢,也不看她面上是何等的悲戚,转身上了听了许久的马车。
行至宫门口,忽闻哀乐大作,轻掀起帘子,见那煊赫隆重的丧仪,原来今日出宫的竟不止我一个!惟一的区别是她身死,我心死!
拥着怀里的手炉,含笑合上眼,如今这**,又是沈凌烟的天下了,不过,这已经和我无关了!
史载:乾祐六年十月初十,俪妃童氏诞皇太子元祯,即仁宗皇帝。十月廿九,为祈祷国运,妃入护国寺带发修行,上感其懿德,嘉奖曰:贤德可堪比唐时文德皇后!
恭淑贵妃薛氏,早年入侍内廷,善舞,上甚爱之,乾祐六年十月初十殁,追封为恭淑贵妃。一女:晋安公主,一子:未命名即殇,追封雍王,谥号曰怀,世称雍怀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