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兜转转,我还是回到这里。
销金彩缎盘花帷帐,雕漆翘沿几案,金银错镶松石博山炉,日日面对着几件物件,难免心生厌烦。当然,如此富丽,并非在护国寺,而是萧染的擎月山庄,在那个我无数次想逃离的地方。
每日卧病在床,面上总是带着病态的苍白,萧染索性将我床榻挪到窗下。睡睡醒醒间,已记不清自己亲见了多少个日出日落,又漏掉了几个。只是屋子里的炭火从未熄过,乾祐六年的冬日似乎特别长,怎么盼,都盼不到春天!
然而我的心思,似乎仍旧停在离宫当日,那样凄寒彻骨。只记得马车行了一段路,又停下来,复又行动。我裹着披风,昏昏睡去,醒来时便已身在此处!萧染在枕边歪着,慢慢捋着我的头发。
我环视四周,这里太熟悉,熟悉的让心不由得揪紧:“我又回来了?我怎么会又回来了?”
萧染轻按住我:“护国寺不是皇宫,苦寒无比,你还未出月,怎能去那吃苦受罪?你且在这里住下,等你好了再做打算。”
我忽然冷笑:“既然回到这,还会再好么?”
元景面色微变:“你好好休息,以后的事以后再打算。”
以后?我苦笑着,我哪还有以后?
我从来就没得选择,被册封为太子妃时没得选择,被赐死时没得选择,被萧染强留住没得选择,失去我的孩子时仍旧没得选择!
或许有一次我可以自己做回主,那便是元景册封我为昭仪时,我本不该贪恋他的情与爱,应该趁此求他放我出宫,然后离开他离开萧染,找一个陌生之地了此残生!
他心里有我,却将我排在社稷之后。若非生在帝王之家,只做一对平凡市井夫妇,也该是一对圆满幸福的神仙眷侣吧,每日煮酒烹茶、谈诗论画、对影成双,该是何等逍遥自在!只可惜,自一踏入宫门,便注定了凄惨结果!
一步错,终身误,身心俱损!
我围着被子靠在枕上,阖目养神时,门吱呀一声被轻推开。我睁开眼,见屏风底下是绛紫色裙边,便已了知来人。果然,侍女紫菀端着朱漆托盘转过屏风,见我半靠在枕上,笑道:“娘子醒了,我只当娘子还睡着呢”,她放下手中托盘,走上来拿件绵绸小袄给我披上,将托盘上的盖碗递给我:“厨房今日做了些汤圆,是娘子最爱的莲蓉馅儿,不过公子也嘱咐,汤圆虽好吃,却不易克化,娘子也节制着些。”
时至下午,月复中也有些饥饿,更为难得的是摆在眼前的终于不再是清粥小菜。我接过来,慢慢搅着里面一个个圆子,问道:“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做起了汤圆?”
紫菀笑道:“今日是上元节,做些汤圆图个吉利。娘子久病不出屋,难怪不知道。”
上元节,原来现在已是乾祐七年了!去年···心似乎被毒蛇啃了下,那种剧痛警告我不准再想下去,然而我却忍不住去想,因为我唯一的女儿,我的清念还在那个地方,还在那人身边。乾祐七年,我的女儿也该九岁了。此刻的她在明仪殿中,是否也会痴痴地回忆着旧时母女相依的温馨?
罢了罢了,亲疏又如何?聚散又如何?唯有她过得好才是最要紧的,至少现在我是不必担心她的,出于对我的歉疚,元景也不会因为新添了一双儿女而冷落她。她敏感得很,又害怕被冷落。纯裕太妃与元景是看着她长大的亲人,有他们呵护疼爱,我这个来路不明的母妃,不要也罢!
我慢慢搅着碗中汤圆,忽然明白萧染为何一日不曾露面了。碗中热腾腾的汤圆顿时变得索然无味,喉中似乎被什么堵住,勉强吃了几个,便放下碗:“我有些累了,若公子回来,别让他进来打扰我,有话明日在说吧。”
紫菀应了,又在熏炉里添了勺安息香便出去了。翻来覆去间,一下午便这样悄然而过。听见有轻微推门声,裹紧被子翻身向里阖目假寐。一只手撩起帷帐,我分明感到一阵冷气,是萧染从外而入坐在床头上。微凉手指撩开耳际的鬓发,很轻的声音,在寂静夜里也格外分明:“我知道你并没有睡着,你放心,你不想见到的东西我并没有带回来。”
他最知我的心,想来也是瞒不过。我翻过身,他手里提着一盏琉璃宫灯,内壁绘着和合二仙,十分精巧。他将那宫灯在我面前晃了晃,使得那里面烛火也摇曳不定,连同他的声音听在耳中也是飘忽的:“皇上已下旨册立皇长子元祯为皇太子,以固国本。为了祈求皇太子长命百岁,他特赐了在京大小文武官员一盏灯。我在太医院还留着职,所以也得到了一盏,或许这盏,还经过他的手呢。”
我静静听他说完:“这与我无干,你若无事,便出去吧,我也要歇下了。”
“可是他昭告天下,说你在护国寺修行,为皇太子祈福。看来,他还是打算有朝一日迎你回宫!”
“他是皇帝,想怎么说都可以,我也无法。”
萧染将我手握住:“你若不想再回到他身边,我带你走,永远离开这里,到一个他找不到我们的地方去,好不好?”
“不!”不曾有一丝一毫的迟疑,我断然拒绝:“他不会同意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们能走到哪?”
“我自有办法,你已经假死一次,不妨再假死第二次,我有这个本事!”
“正因为我已经假死一次,所以他才不会相信,定要亲自将我葬入地宫才安心!”
萧染有些急切:“雅儿你相信我,我有办法让他相信你已经死了,你不是一直想忘了他吗?我带你离开京城,去江南,去塞北,去关外,一路行医普救众人,从此天高海阔,一样可以逍遥自在!”
江南,塞北,关外,曾经那也是我的梦想,只是我的梦想里从来都只有那人的影子,如今我的梦已碎了一地,如何还能逍遥自在?我轻轻摇头,对不起萧染,我不能以残破之躯白白享受你的痴情付出!
一丝隐忍的痛楚在萧染眸中闪烁,他长叹一声:“你终究还是放不下他!”
“怎么会?我怎么会放不下他?他杀了我的孩子,我此生都不会原谅他,怎么还会放不下他···”
我焦躁的一番辩驳,却换来了萧染连连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