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佑七年头一场雨在三月初潇潇而下,遍洒各宫苑。那雨水顺着高昂的飞檐殿角滴落在地,激荡起小小水花。龙翔殿前丹墀玉阶之上,汉白玉浮雕九龙腾云图案将那雨水分成不规则的几股,缓缓流下。
龙翔殿内似也因这阴雨天气而氤氲这一层水气,元景半躺在矮榻上,阖着双目,静静听着外面雨水滴答声。如今才三月,头一场春雨,怎的也下得这般凄怆?
“皇上,再敷一会儿吧,也好歇一歇。”
元景歪在枕上,含糊“唔”了声,算作答复。沈凌烟半跪在矮榻前,将那热水濡湿的巾帕敷在他双膝上,又将被子盖好,轻声道:“皇上身子不适,就先歇一歇”。元景摇摇头,指着桌上那摞折子,出口只有简短两字:“拿来。”
“就是不肯听人劝,身子本就不好,还整日劳心劳力。前朝之事再繁忙,也得顾惜着身子。若是累病了,岂不更误了事?倒不如现在歇歇,也养养精神···”
元景微微皱眉,又在模仿她的语气,待要开口,却听她继续道:“昨晚上熬到了三更天才就寝,今儿一大早就上朝去了,这样下去,身子怎吃得消?”他睁眼漠然道:“”朕几时就寝,几时早朝,自己都记不清除了,难为贵妃如此费心!
沈凌烟一滞,慌忙跪下叩头请罪,髻上的金珠步摇撞击在青砖地面上,叮当作响,混着她微微发颤的声音:“嫔妾该死,请皇上恕罪,皇上整日忙于政务,嫔妾实在是担心皇上龙体才不得已如此,皇上恕罪···”
若在以前,沈凌烟也不会如此惶恐,只是今时不同往日。纳兰清雅出宫后,皇上待她,或者说待**诸人都不一样了。从前至少除了她的钦和殿、明仪殿之外,他还会去各处坐坐,叙叙话。可如今除了日常处理政务,便是到明仪殿陪伴长公主,竟似是忘了**嫔妃一般。他待她虽如从前那般和气,可那眸子深处,却多了几分敷衍。沈凌烟清楚记得,当年那个女人被赐死后,他也是这样!
元景轻叹了声:“拿来。”
沈凌烟忙起身行至案边,将一摞奏折给他放好,便侍立在案边研磨。元景低头静静看折子,不理会其他。石泉悄声走到帘外,神色有些拘谨。沈凌烟侧过头,又看了看伏案而书的元景,向他轻摇头。石泉会意,待要转身走开,不料想元景刚好抬头,见帘外人影,遂叫住他:“石泉,朕交代的事办得怎样了?”
石泉见躲不过,只得上前来,自袖中掏出红绸布包,小心道:“回皇上的话:方才营造司来回话说,若要修补碎玉,唯有金镶玉之法,只是···”他顿了下,硬着头皮道:“只是俪妃娘娘的玉步摇过于细碎,实在是···实在是无能为力!”
元景听到后一句,眉心一蹙,握着朱笔的右手倏然攥紧,手上青筋暴突,关节隐隐泛白。沈凌烟见此不禁一惊,却听得咔嚓一声,那手中的墨竹笔杆竟然断裂。石泉慌忙叩头请罪,沈凌烟也跪地恳求:“皇上息怒,保重龙体要紧!”
保重?保重给谁看?元景漠然看着手上被划出的一道道红痕,道:“都起来吧”。沈凌烟直起身子想查看元景的手伤,元景却已起身,长袖一挥:“朕出去走走,不需人随侍,你也回吧。”
“皇上,外面天气阴寒潮湿,您今儿又犯了腿疾···”
元景走在前面,恍若未闻,反手合上殿门,将她的后半截话隔绝在门里。钦和殿距乾阳宫并不远,顺着御道直走,在承德门转个弯儿就到了。元景一手打着伞,在雨中慢慢走着。即便没有煊赫的銮驾相随,那一身耀眼的明黄,在朱色宫墙灰色青砖的映衬下也格外分明!
他一边走,一边细细掂量着手里的红绸包儿,似有千斤重,坠得整条手臂都在隐隐作痛。修不好了,他苦笑了下,修好了又能怎样?还是有裂痕的。况且即便没有裂痕,雅儿也不会再回到他身边来,为了他们的那个孩子,她会恨他一辈子!
雅儿离开后,钦和殿便成了宫中禁地,无人敢涉足一步。但殿门并不封锁,因为碧芙每日会来打扫。尽管如此,乍一推开殿门,沉淀了许久的孤寂凄凉扑面而来,结结实实刺在他心上。这里还保持着她离去时的样子,屋顶上挂着她那对儿翡翠晶石镶嵌的莲生并蒂琉璃宫灯,还有那珊瑚树,自将那宝贝赠与她,她便当成镇殿之宝一般安放于寝殿。
元景环视一遭,在妆台边坐下。他知道这里面全是她的宝贝,有她的俪妃册印,还有他赠与她的一些首饰,她一件都不曾带走。他打开牙雕红梅报春妆奁,这是她当日册封为昭仪时元景特命人为她所制。里面有好几个格子,簪子、步摇,还有在灵泉宫时他为她写的海棠诗···
每一件首饰她都保存得极好,几只玉簪还用红布单个包起来,免得互相磨损。她平时总是舍不得戴,晨起碧芙为她梳妆时,她便一件件把玩着。
摊开手上的红绸包儿,一把雪白玉屑衬着大红绸缎极为扎眼。其实雅儿最爱的,无非就是那明珠上的四个小字:凤侣鸾俦。他轻抚着,细微的凹凸感自指尖传至心底,恍然间,他才七八岁,跟着纯裕太妃自幻雪阁出来:“母妃娘娘,刚才那个小女孩是谁呀?”
“那是你淑母妃的小侄女,小字清雅!”
“清雅···钟嵘《诗品》有云:希逸诗,气候清雅,不逮于范、袁。儿臣看,她的气韵风格也如诗一般!”
纯裕太妃忍不住笑:“你才多大?哪里就看得透人家的气韵风格?况且那孩子还小,长大之后或许就不那样了!”
“容貌变了,可那气韵风格都是与生自来的,变不了的。”
···
厚重华丽的殿门被人轻推开,元景思绪被打断,有些不悦,他当是碧芙,头也不回道:“出去,朕想一个人静静!”
一只小手拉上他宽大的袍袖:“父皇,是我。”
元景忙回过头:“清念,你怎么来了?跟着你的人呢?”他拉过她的小手,然而那手上的冰冷却让他没来由的一颤,几乎有些失措得将她的手放在掌心里暖着,切声道:“手怎么这样冷?哪里不舒服吗?告诉父皇,嗯?”这样的冰冷于他来说并不陌生,曾经,他和雅儿的孩子便如这般周身冰冷得像块冰。他抱着他小小的身子,怎么暖都暖不过来,他的心,也一点点凉透···
清念抽出手:“我没有不舒服,父皇,母妃是不是不要我了,为什么许久都不肯回来看我?”
元景忙细声斥道:“又胡说了”,他停了一停,缓和了语气,捻起她颈上的宝石珠链,那是雅儿亲自为她穿的,那宝石大小相近,颜色过渡自然,都是雅儿一颗颗精心挑选的:“清念这么可爱,母妃最疼清念,又怎会舍得抛下清念?都是因为母妃太疼爱清念了,所以她希望清念平安长大,才放弃宫中富贵安适的生活,到护国寺为清念祈福!”
“那我去护国寺陪伴母妃好不好?”
“修行之人最适宜清净”,他着她的头:“不过清念若是想母妃了,就给母妃写信,父皇差人给母妃送去,母妃若看了,或许就回来了。”
“真的么?”
“父皇何时骗过你?”他拉着她的小手:“母妃由始至终都是最疼清念的,清念不该再问这样的话。而且母妃即便有什么错处,也是有她的苦衷,清念都不许生她的气,更不准让她伤心。”
清念撇了撇嘴:“你们总是教我这个那个,却总也不肯告诉我为什么。就如父皇方才所说,似乎无论母妃怎样都是对的,我都不该有一丝埋怨!”
元景慈爱的笑笑:“便是告诉你,你也未必听得懂,以后你就懂了。你相信父皇,也相信母妃,我们两个永远都是最疼你的!”
清念并未答言,只是道:“过两日,便是我母后的忌辰了,父皇可准备好了?”
元景面容一滞,随即道:“以后不要再提这件事了”,他将双手放到她肩膀上:“母妃才是最疼爱你的,不是么?”
清念摇摇头,挣开他的双手转身向门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