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贵妃所居的宁熙堂虽不似幻雪阁那般紧挨帝王居所,却也因着贵妃的尊贵身份而修葺得富丽堂皇。沈凌烟素喜阔朗,正殿前空地上少有装饰,唯有两侧廊庑下牡丹压径,给这常日沉寂的宫苑带来几许生机。
石泉一早来传旨,元景傍晚会驾幸宁熙堂,宫女内监已经在布置膳桌,沈凌烟坐在妆台前梳妆。绿婵为她梳上结鬟髻,上饰以簪钗数支,华美无比。绿婵又取过大红色金丝线绣牡丹纹外裳,沈凌烟看着那样明艳的色彩,幽幽道:“皇上见本位穿这件,定会不高兴的,前日做的那件紫的就很好。”
绿婵微微一滞,随即恍然。
沈凌烟微微苦笑,她看着镜中的面容,还并未老去。莫说是杨秋宜,便是纳兰清雅也要比她大上几岁。当然她不能她比,她纵有千般她没有的,可是纳兰清雅又他的一整颗心,这就足以将她彻底打败!她还记得正月间,她围着大红色团花披风去宁德宫问安。元景端坐上方,第一次那样欣喜而痴然的看着她,忽然又神色一冷:“恭淑贵妃与雍怀王尸骨未寒,俪妃远在护国寺祈福,贵妃这披风,当真喜庆!”
她站在那里,彻骨寒意似是自地心涌出来,传至四肢百骸。那一瞬的欣喜与痴然其实并不属于她,而是她----纳兰清雅!他以为她又回来了,又可以和他一起在梅园里踏雪吟诗。可惜她不是她,于是他龙颜震怒,也是初次在众人面前训斥她。她跪下来叩首请罪,元景却拂袖而去!
元景待她不薄,只要不涉及纳兰清雅,他都可以包含。可是**佳丽三千,唯有她紧紧抓着他的一颗心,她怎能不嫉妒?她守在元景身边数载,努力做他最贤惠的妻子爱他所爱,恶他所恶,喜他所喜,忧他所忧。可是他给她的回应只是尊重,或者说是敬重!她此生都比不上纳兰清雅,因为她的淡然一笑,或者说一个眼神,就足以敌得过她几年的守候。即便她已远远离开,仍然将他的心抓在手中。
她从不在乎他有多少女人,昔日陈美人、安淑仪那般跋扈,她尚可以接受。可是纳兰清雅不一样,即便元景冷待过她,即便传薛氏侍寝之时,心里依旧装着她!否则,为何薛氏轻吟出‘三郎’二字时他会如此失态如此震怒?
玫瑰紫领口,盘旋宝相花纹,她细细抚模着。从前她嫁入东宫时,因只是个良娣,所以只能用品红色。她册为贵妃以来,代执凤印,总理**,偶尔也用正红色,元景也不加责备。可是以后,她再也不用正红色了。
元景从外款步走入,沈凌烟理顺思绪,俯身参拜。元景坐下,淡淡道了句平身,沈凌烟亲自奉上茶盏。元景接过,却并未喝:“一早听太医说晋安身子不适,夜里时常啼哭,如今可好些了?”
沈凌烟微微一笑:“并无大碍,宁熙堂女子众多,阴气深重,大人尚可抵挡,孩子只怕就禁不住···”
元景轻放下茶盏,漠然道:“贵妃倒是疼惜晋安,清念与端恪都好好的,偏生晋安就如此娇贵。既如此,那便送入乾阳宫偏殿,由朕亲自抚育,朕的阳气重,压得住,晋安也就得以安康了。”
沈凌烟忙俯首认罪:“嫔妾失言,请皇上恕罪。”
元景步入内室,将睡得正香的晋安公主包起来了会儿,又问了女乃娘好些话,才放下她,抚平前襟的褶皱:“朕一早答应过清念去明仪殿陪她用膳,就先去了。”
“皇上”,沈凌烟上前两步:“嫔妾已经备好了参茶,皇上也不喝一些么?”
“不了,好几日未曾验察清念的功课,还要去看看太妃娘娘,改日吧。”
沈凌烟浑身微颤:“皇上对嫔妾就没有半分顾念了么?”
“当然有,朕对你的顾念又岂止半分?”元景回过头:“若非如此,你还能好好的住在宁熙堂中么?有些事朕纵容你,却并不代表朕认同你。薛氏之死朕从未打算追究,你膝下无依,所以朕将晋安公主交予你抚养,也算是你对薛氏的一种弥补!”
沈凌烟扶着门框,徐徐跪下,将头叩在地上,一字一顿:“嫔妾懂了,恭送皇上!”
一夜不曾安睡,晨起时难免头晕。正慵懒的坐在镜前,已有人回话说诸嫔妃已在前殿候着。沈凌烟点点头,疲惫的揉着鬓角。绿婵见此,放下手中的珠钗,温言道:“娘娘身子不适,要不奴婢让她们都散了吧,再请太医来瞧瞧?”
沈凌烟微微点头,然而见绿婵走到门口,又唤回她:“不必了!”她强打起精神,自妆奁中拿出那只最耀眼的金累丝双鸾步摇,细心插于髻上,又精心画了眉:“本位没事,这就出去。”
自去年元景遣散**诸人以来,昭媛薛氏已殁,俪妃离宫修行,在座的也只有安淑仪、杨婉仪、赵昭容与三个才人,倒使这富丽堂皇的前殿显得寥落起来。沈凌烟自屏风后转出,诸人离座俯身问安。沈凌烟怡然端坐,雍容含笑:“诸位妹妹请起吧,本位一早身子不适,教诸位妹妹就等了。”
宝座之上的贵妃娘娘仍旧端庄大方,那种雍容气度无形中使人对她生出几分敬仰来,诸人一片谦恭软语。唯有安淑仪面带几分不屑,慢慢扶着茶盏。她想起昨晚带着宫女从御花园出来,彼时寂月穿云,暮色四合,距掌灯之时尚有一刻,甬路上昏暗不明。她一身宣藏妆饰,发髻上的银饰叮当作响,在月色下泛着冷冽的光芒。
前方一抹耀眼的明黄,她微微怔了下,方才见他进了宁熙堂,怎么才一会功夫就出来了?见那人影走近,她上前问安:“皇上万福金安!”
元景借着朦胧月色看她,自梅园之事后,安淑仪被彻底冷落,她微垂着头,行着标准的中土礼仪。人仍旧是初入宫时的模样,只是看向他的眸中,早已没了最初的好奇与仰慕。元景微微有些失神:“你跟来时不大一样了,朕记得你刚入宫时,对什么都好奇···”
“皇上”,安淑仪从容一笑,眸色冷静:“嫔妾入宫已三年有余,若还如当初那般,只怕就惹人笑话了。”
“也对,时间还真快呢”,元景记得是雅儿入宫后一年她才入宫的,他看了看她身上的衣裳,又道:“你这身衣裳虽然好看,却不合仪制,让人看见了也不成个体统。”
安淑仪简明扼要:“皇上说得是,嫔妾也正想回宫去换衣裳呢,就先告退了”,她又屈膝福了一福,小步走开,跟着的宫女立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元景惦记着明仪殿那头,摆手道:“去罢!”
安淑仪微微勾起唇角,似是冷笑,沈贵妃再如何,这**终究还是俪妃的天下!沈凌烟与诸人在商议今年的端阳佳节,她对这些中土节日本就不上心,又瞧不惯沈凌烟装腔作势的贤良之态,因此也一言不发,只垂着头闲闲喝着茶水,品着点心。
话到一半,门外黄门舍人高声唱喏:“皇上驾到!”
沈凌烟忙起身,带领众人齐齐拜倒。元景进来,淡淡扫了眼众人:“都起来吧”,他向宝座上坐下,沈凌烟殷勤奉上茶水,方在一旁绣墩上坐下。元景有些心不在焉的抚弄着茶盏,目光向下扫了眼,向孟罗绮道:“端恪近来身子可好?”
孟罗绮向来不得宠幸,如今听闻元景问起端恪,顿时有些受宠若惊,忙起身行礼:“端恪身子还好,多谢皇上挂念。”
元景微微颔首,仍旧垂头摩挲着茶盏盖子上的团福花纹,默然无语。沈凌烟见此,便温言道:“嫔妾方才正与诸位妹妹们商议着眼下的端阳佳节,皇上心里可有什么打算?”
“宫里头通共就这么几个人,不过是如往年一般安排些寻常宴饮罢了”,元景有些疲累的靠在宝座上:“贵妃酌情安排便是,这些小事不必来请示朕。”
沈凌烟宛然一笑:“嫔妾也觉得当下宫中的确冷清,自恭淑贵妃薨逝后,皇上身边总没个可心的人服侍,嫔妾心里也深感不安。”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怔,齐齐看向座上二人,果然听元景开口道:“那依贵妃所言···”
“依嫔妾看,皇上膝下虽已有太子殿下与三位公主,然而皇家多以子嗣为重,以求江山万代,代代有人。如今**凋敝,所以嫔妾想···”
孟罗绮眉峰微蹙,自俪妃离宫修行以来,皇上一次也不曾去探望,如今**再添新人,皇上···
元景思量了会儿:“贵妃所言在理,只是端阳过后不久便是先帝忌辰,进来太妃娘娘身子也不大好,此事不宜铺张”,他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又道:“你便将那些官宦世家女子的名册统计上来,并一些年庚八字也标注好,朕看着好的便宣其入宫。你若得了闲,也着人将宫中几处住所清扫一下,留给新人居住。”
沈凌烟微微颔首:“是,嫔妾即刻着人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