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凌烟做事一贯不拖泥带水,很快便将朝中官员家适龄女子的名册统报上来。元景翻看半晌,才圈了两个名字,其一为前宰相曹允嫡孙女,殿前都指挥使曹瑾之女曹惜云,册封为正二品修媛,赐居煦华殿;另一人为天章阁直学士之女,也是纯裕太妃表侄女徐妙笙,册封为从二品婕妤,赐居漪兰馆,着其二人择吉日入宫。
晌午时分,烈日当空,柳风轩外一片知了鸣叫,门上几个做粗活儿的宫女内监打着盹儿。孟罗绮坐在窗下专心做针线,忽然抬眼见对岸,一列宫女内侍带着些家具器物往煦华殿方向去,不由怅然道:“时间过得也真快,一晃俪妃娘娘离宫就有小半年了。就连新年皇上都不曾遣人去探视,明日新人就要入宫了!”
杨秋宜拿着朵绒花儿,正逗着端恪公主玩儿。她原本与孟罗绮并不常来往,只是看她那粉雕玉琢的小女儿,心里实在喜欢得紧,便时常去柳风轩。孟罗绮性子温静恬淡,与之气性相投。俪妃又不在宫中,两人倒是时常小聚。听她一说,手上顿了下,仍旧低头看着端恪公主道:“皇上的心思哪儿是咱们猜得透的?”她抽出帕子擦着端恪公主的口水,微笑道:“过一日便是一日···”
话音未落,只听得外头帘子一动。杨秋宜只当是进来送茶水的宫女,也未曾抬头,孟罗绮却怔了下,直直看向门口。邵临风见杨秋宜在,不由得一怔,刚行至门口便刹住脚步:“微臣参见婉仪,婉仪万福,才人万福。”
杨秋宜微微一滞,随即含笑道:“邵太医请起吧”,她又看着孟罗绮,温声道:“妹妹叫太医来,是身子不适么?”
孟罗绮强笑了下:“是近些日子有些脾胃失调,不思饮食,所以叫太医来请脉。”
“夏季炎热,又容易犯困,难以进食也是有的,还是好生调理为好”,杨秋宜将端恪公主轻放到榻上,起身道:“本位也觉得有些乏了,要回去歇晌,你就不必送了。”自柳风轩出来一段,杨秋宜将团扇遮在发髻上,回头看了看那几株垂柳,又吩咐锦绣道:“方才之事不可外传,以免引起口舌是非”。锦绣轻声应了,与杨秋宜慢慢走回浣云斋。
翌日清晨,曹惜云与徐妙笙入宫时,元景尚在龙翔殿与范阳议事。石泉守在门外,忽然见远远见一女子向这边走来。他细看看,是尚功局陆司制。陆云容与俪妃娘娘一同入宫,感情匪浅,石泉不敢怠慢,小步走上去,陆云容先一步施礼:“石总管万福。”
石泉忙虚扶了下:“陆司制快请起。”
陆云容向龙翔殿门口看了看,轻声道:“敢问总管,进去的那人可是近期入京叙职的凉州节度使范大人?”
石泉微微一笑:“陆司制有事?”
“也并无大事”,陆云容莞尔一笑,自袖中取出一块玉佩,双手奉上:“适才范大人走路不留心,掉了东西,凑巧被奴婢拾得。奴婢不敢私藏,特来奉还,劳烦石总管代奴婢转交一下。”
石泉接过一看,那方形雕花玉佩倒不甚稀奇,唯独那背面细细刻着一句诗!他略一思索,不觉含笑道:“陆司制有心了,范大人进去有一会儿了,也该出来了。”
陆云容微施一礼,便回身去了。石泉又等了许久,范阳才推门出来,石泉走上去拿出那块玉佩,微笑道:“尚功局的陆司制偶然拾到了大人的东西,特地吩咐老奴代为返还。”
范阳见到那块佩,微微一怔,迟疑着接过,轻抚着精心雕琢上去的一行小字,他虽不工于诗书,却也知那是李太白诗:云想衣裳花相容!他双手抱拳:“多谢总管。”
“那便由老奴送您出宫吧”,石泉说着闪身让路。途经承德门时,却见御街汉白玉灯台边上一抹浅碧色的影子。范阳不禁停住脚步,陆云容攥着一方帕子,大半身子隐匿起来,偷眼看他。范阳忽然一笑,扬了扬手中的玉佩:“玉佩之事,多谢陆司制了。”
“你所言不虚?”
“奴才怎敢欺瞒皇上?”石泉躬身站着,将方才之事一五一十细细道来,末了又补充道:“皇上近日时常召范大人入宫,陆司制已留意许久,皇上之前不是一直想···”
元景合着眼歪在榻上,道:“传朕旨意:尚功局司制陆氏,即刻擢升为尚功。”
石泉点头应了,又小心翼翼道:“皇上,今日曹修媛与徐婕妤已分别入居煦华殿、漪兰馆,皇上···”
“朕乏了”元景简单道出三个字,便翻身仰面躺下。自那个孩子逝后,他一天天变得形销骨立,为他的孩子,为雅儿,也为他自己。尚服局御制龙袍仍是按着从前的尺寸,那身团龙褂子穿着,倒像是一幅薄被盖在身上。他疲累的揉着眉心:“想到那些新人,朕便烦得紧。”
石泉深知他心,却无力排解,只得道:“若皇上实在烦闷,奴才接长公主来陪您说会儿话?”
元景却摇头,最初时清念见了他总会问起母妃,他几番敷衍,清念终于不再问,而是念及自己生母元懿皇后。清念太小,这其中曲折缘故他不能向她言明;雅儿恨极了他,他更没有勇气求她再回来。
其实何止是雅儿恨极了他,连他自己也恨极了自己。他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他仍记得秦太医看过孩子之后,只是摇摇头,叹道:“不中用了!”他浑身僵住,分明感受到怀中孩儿的身体在渐渐变冷变硬。那孩子的低声呜咽,那冷硬之感,还有秦太医那句‘不中用了’,雅儿那句‘惟愿与君长相绝’,便成了他难以摆月兑的梦魇!
他沉沉阖眼:“再点些安息香,朕先睡会儿”,石泉行至门口时,元景忽然吩咐:“今晚传曹氏侍寝!”石泉答应着,轻声退出去。
曹惜云得知今晚元景传其侍寝,顿时兴奋不已。早早便吩咐侍女准备香汤沐浴,胭脂涂得双颊飞霞,螺黛画出长眉入鬓,又将那满头乌发以赤金镶宝桂花簪挽起。带进宫来的婢女秋穗一面服侍她更衣,一面笑道:“姑娘一入宫便封了修媛,当晚又侍寝,以后的晋封可是少不了的呢!”
曹惜云得意一笑:“那当然!本位祖父乃前任宰相,父亲是殿前都指挥使,放眼宫中,也就沈贵妃尚且值得一说。不过她若得皇上宠爱,为何入侍多年仍不曾有孕?”她蹙了下眉:“听说之前的俪妃···”
秋穗忙笑道:“俪妃不过是区区知县之女,如何能与姑娘比肩?”
曹惜云轻哼一声,抚着袖口的螺旋花纹:“是呢,大宁朝自开国以来未尝有嫔妃入寺修行者,她却入护国寺修行,说是为国祈福,焉知不是遭皇上厌弃之故?”
凤鸾春恩车载着她来至龙翔殿时,石泉已早早恭候在那,他引着曹惜云一直到寝殿。曹惜云一路走来,但见一重重明黄色帷帐层层卷起,元景已换上中衣,正盖着锦被躺着。她心下微微忐忑:“嫔妾煦华殿曹氏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元景双眸微闭,面上少有表情,他侧过脸,抬手唤她:“过来。”曹氏忙小步上前来,微垂着头跪坐在脚踏上。元景支起身子,抬手轻握住她的下颔,只觉得手上脂粉滑腻,他顿了半晌,漠然问:“你叫什么?多大了?”
曹惜云面色绯红,低声道:“嫔妾小字惜云,今年十五了。”
十五!元景微微一动,雅儿嫁他时,也是十五;洞房花烛时,也如曹氏这般,满面娇羞!掠过她的粉面,元景的手指慢慢滑向他的衣领。她身上的柳黄色纱衣轻薄通透,使得那里面穿着的大红色鸳鸯戏莲抹胸若隐若现,他看着那一对儿交颈鸳鸯,神色痴迷,却不曾有丝毫动作。曹氏鼓起勇气,终于探身上前环住他的颈项,柔声道:“皇上,嫔妾服侍您歇下可好?”
元景一动不动,双眼空无一物,却又似填得满满。他任由她搂着,任由她伏在他胸口,忽然微笑道:“是该歇下了”。他一手扯下帷帐的束缨,一手反客为主搂住她···
次日是十五,曹惜云去宁熙堂请安时,已近晌午,唯有安淑仪、杨婉仪与徐妙笙在。比之曹惜云一身桃红色洒金彩绣裙衫,以及满头金珠宝簪,徐妙笙明显清素许多,她只着一身月白色绣竹叶长衫,系着雪青色褶裙,头上也仅以珍珠银器为饰,唯有髻上别着支金凤钗,以显示她身为从二品婕妤。她安静坐着品茶,眉宇间倒很有纯裕太妃当年风范。
曹惜云款步上前,只弯了弯膝盖:“嫔妾昨夜承幸,今日特来拜见贵妃娘娘,娘娘万福!”
沈凌烟对此倒不甚在意,只温言令其起身,又次茶赐坐,之后方问到:“曹妹妹初入宫,一切可还习惯?”
曹惜云放下茶盏,向其微微颔首:“多谢贵妃娘娘关心,嫔妾一切都好。只是皇上今日早起时特意命人不得搅扰嫔妾,嫔妾才来得有些迟了,还望贵妃娘娘恕罪!”曹惜云倒并未说谎,元景早朝之前她尚在梦中,元景便吩咐诸人皆到殿外服侍,不得扰了修媛。只是这个时候说,炫耀之意已是十分明显。
“妹妹这是哪里话?妹妹服侍皇上辛苦,本位岂能怪罪?”沈凌烟说着给绿婵一个颜色,绿婵即刻吩咐着人捧上两只雕漆木匣,分别与曹惜云、徐妙笙两人。沈凌烟笑道:“本位身无长物,都只是些寻常簪环首饰。妹妹们莫要嫌弃,留着打赏宫人罢。”
两人道了谢,沈凌烟亦觉得身上困乏,待要打发人出来,门上黄门舍人忽然通报皇上驾到。话音甫落,元景已大步走进,面色沉沉。沈凌烟不知原委,忙率众齐齐拜倒。元景上前一步扶起她:“才刚得了讣告,沈夫人殁了!”
众人一听,包括沈凌烟在内,俱是一惊。沈夫人素来身子弱,自新年以来越发病重,元景也连派去几个太医,并赏了好些珍稀药材,熟料还是如此结果。元景将手放在她肩上,温声道:“老夫人年事已高,家里有丧事,人来人往,怕是禁不住。虽有长平侯夫人,到底是外人,不及你这亲生女儿,朕便恩准你归宁小住几日。待事过之后,朕再接你回来。”
沈凌烟虽心下狐疑,但元景话已至此,不好再言其他,只得点头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