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写完最后一笔时,紫菀掀帘子进来。她将药碗轻放到案上,笑道:“娘子气色倒好多了”。前前后后在这里住了数年,却无人知晓我究竟是何许人,甚至有时连萧染都不记得。只是人人皆知萧染待我甚好,因此日常服侍未尝怠慢了我半分。
此时我却微微冷笑,将那纸上的字迹涂成墨黑色:“哪里是气色好,是你家公子的胭脂好,什么脸都盖得住!”说罢又有些负气似的将那药汁一饮而尽,紫菀忙端过一碟蜜饯来。
“今日喝药倒痛快!”
不知何时,萧染已站在门口。他使个眼色,紫菀端着托盘便出去了。我见他走过来,闪身到窗边看向外头:“与其被人按着灌下去,莫不如自己喝了,省了你的力气,也给自己留些体面!”
萧染并不恼怒,慢慢行至身后将双臂放到我肩上,笑道:“如此说,便是在与我赌气了。”
我一耸肩,萧染反而将我抓得更紧,他埋头贴近我耳畔,轻声道:“宫里来人了,见还是不见?”提到‘宫里’,不禁浑身颤了下,曾经的过往,痛苦的并着快乐的,漫天漫地席卷而来。我无力承担,本能的摇摇头:“不!不!我不见,我谁都不见!”
“好好好,不见最好!”萧染抱着我站了会儿,声音极轻似在梦呓,他扶着我在床上躺下,温声道:“昨儿四更时你也不知梦见什么,醒了两次。现在且先睡会儿,等醒过来了,便什么也没有了。”
萧染让我睡,我便不得不睡,即便不想睡,也没了精神。直至次日清早,方从梦中转醒。正如以往般坐于案前看书,忽听得一阵扑棱棱声,忙侧过头一看,竟是一旁悬着的镀金架子上,站着一只白羽鹦鹉,不禁问道:“紫菀,这是哪来的鹦鹉?”紫菀笑道:“是昨日一个年轻姑娘送来的,公子拿来给娘子解闷的。”
我见那鹦鹉通身雪白,又养得肥壮,倒也有趣,因而接过紫菀手中长嘴铜壶,亲自为它添水。那鹦鹉埋头呷了口,忽然学作人样,长叹一声,吟道:“灵泉海棠承春意,枝头繁锦映朝阳。丛丛丝柔弄妆晚,却向东风舞云裳。赤芍含苞待盛夏,禅客羞于展瑶芳。纵有千般好颜色,不及梅妻半袖香!”
紫菀听了,不禁笑道:“也真是怪呢,昨日拿来时任凭公子怎么哄,这鹦鹉都不肯叫,一见了娘子,这鸟儿都会念诗了。”
我渐渐变了脸色:“听它叫着怪烦的,拿出去!”
紫菀一时不解,见我面色不善又不敢多问,诺诺上前摘下那架子。行至门口时,我忽然又叫住她:“罢了,还是搁这儿吧。”我解开绑缚在鹦鹉腿上的链子,将它捧在掌中。它收起翅膀不再乱动,埋头安静趴着。
我轻点着它,不禁沉沉叹息···
秋花秋草秋已尽,冬霜冬雪冬又来!展眼间,我离开他竟也有一年了。除了那只白羽鹦鹉偶尔对我念那首海棠诗,似乎一切过往,都被那皑皑白雪覆盖其中。还不到腊月,大雪便已封了山路,马车行至小寒山脚下,便再无法前行。我掀开轿帘,看着那不远之外,却又隔着千里的兰若寺,有些痴迷。
萧染跳下马车:“我送你上去!”
我摇头:“我想自己上去,待我斋戒诵经之日结束,你来接我便好!”
萧染并未勉强,只是紧了紧我的围脖:“那一路小心”
漫天风雪,一如旧年时我自宫中出来那般冷彻肌骨,踉跄一路,终于推开那山门。径直进入寺中的福安木塔,那正中的小小的棺椁,内中便睡着我的孩子,我从未谋面的亲骨肉!仿佛愈合已久的伤疤被重新揭开,痛比剜心。才欲扑向那棺椁,一旁的小沙弥忙跪下劝住:“施主请节哀!”
节哀,我如何能节哀?今日是他的生辰,却也是他的忌辰!本来可以在我怀中会笑会闹的孩儿,却安眠在这冰冷的棺椁中,我怎能不哀痛?
也罢,与其让你活在我身边,倒不如让你活在我心里。只是这一切苦痛,便由我独自承受。整整一昼夜,所有的泪与痛,皆化成一句句经文,低沉呢喃。大殿的门被推开,熟悉的气息徐徐临近,我却心如止水,仍旧垂眸念着自己的经卷,这是我唯一能为我死去的孩儿做的。
“时隔一年,你仍旧不肯原谅朕么?”
那声音,似乎自遥远的天际飘然而来。我神思一滞,随即从容道:“你本无错,何来原谅不原谅一说?”
急促的步履在身后顿住,粗重的呼吸声掠过耳畔,带着温软的鬓发蹭着面颊,微痒的感觉。他沉吟良久,似乎想做什么,却又不得已,终究化成一声长叹:“为了孩子,你终究是怨我恨我,就连见我一面也不肯了。”
我翻过一页,轻声吟诵着上面的一行行小楷,再不言语。元景在身后静默着,却不曾扳过我的身子,亦不曾到我面前来。他知我不想见他,如此作为,是对我的尊重。过了良久,他直起身子,似乎声音里,都溢满了忧伤与疲惫:“朕要回去了,你,你没有话想对朕说么?”
我抬眸凝视着殿上煌煌神明,那金佛亦是微垂眼帘,似以悲悯的眸光扫视万物。我微微苦笑:“福安,洪福安康!多谢你,为他寻了这个好所在!”
“罢了,你心意如此,朕多说无益,朕去了。”
殿门沉沉的开阖声之后,空余满室空寂。手中的经卷啪的掉落在地,一串串泪水,模糊了那上的字迹!不是不想看,而是没有那个勇气,看到他,便会想起我那枉死的孩儿,情何以堪?
霜雪怎谙清客苦,孤月瘦寒姿。皆道相思是轻狂,堪羡锦上鸳鸯并头栖,却将风月作弄。帝业千秋,弗如情思一缕。浮华半生,怎及梅妻一梦。心若无念,何以戚兮,何以泣兮?
戚兮泣兮,我心止兮,恨兮怨兮,化为空兮!素手一扬,那方字笺如蝶之羽翼,飘摇片刻落入炉火之中,那火舌将其渐渐吞噬干净,只余灰烬!对面的兰若寺住持神色从容:“人只一个心,向外是情,向内是性,顺去是识,逆来是智。用心止念,未必能止。即使止住,念去止存,此止独非念乎!”
我微微一笑:“所思所念,皆成灰矣!”
乾佑八年的上元节,京师仍旧一派热闹景象,华灯如昼,笑语连连。我裹着香色大毛斗篷,捧着手炉躲在背风处,微笑着看那些来来往往提着花灯戏耍的幼稚孩童。只是笑着笑着,那弯弧度逐渐冷凝住。遥遥望向那个方向,我的女儿也这般大,也会提着喜欢的灯在皇宫之中走来走去,只可惜我已不能再抱着她。
微微苦笑了下,转身向那人声鼎沸之处走去。只是几步之后,已是一身虚汗,胸口亦是窒闷。停下来喘息半晌,那手炉里的炭火早已熄灭,再无一丝温度。浑身发冷,却又汗津津的。一只手轻放到肩上:“怎么不在远处等我?”
我轻笑了下:“我想走走。”
萧染抬手,那灿烂灯火照出他一脸挚诚:“这盏兔子灯你可喜欢?”
满眼火树银花,而我想要的那盏灯已再不能得,怎能再中意其他?我并未接他的灯,只是道:“你该把它送给值得的人,而非我!”
“你既然明白我心,便不该有此一说!”萧染忽然拉过我的臂弯,又看了看那个方向,眸光犀利:“你当真不愿回去?不愿跟他回去?”
我凄然一笑:“回不去,我回不去的。”
萧染加重语气:“我问的不是回得去回不去,而是你愿意与否!”
“正因为回不去,所以愿意与否皆是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