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和日丽,天气晴好,我倚在榻上看着紫菀新绣的罗帕,是极为素雅的两朵荷花,并蒂而生。虽个极好的意头,看着却甚是刺心,便放下了。紫菀正在一旁捣着凤仙花汁子,她捣完,抬头笑道:“这凤仙花又名指甲花,盛夏季节开出来的颜色最为鲜艳,娘子也染染指甲,很好看呢。”我含笑婉拒,只是我虽不喜欢自己染,却也爱摆弄些小女儿家的物什,因此拉着她坐到一旁,将那丝绵蘸着花汁一点点涂在她的指甲上。
既然走不掉,再做他想亦是枉然,莫不如顺其自然,安分守己。况且擎月山庄远离尘世,更不似**那般常有女人在耳边聒噪,倒也清静。自年前在兰若寺一见之后,我便一直在等着俪妃薨逝的消息,然而宫内却出奇的平静,元景亦未曾再派人来。似乎我已被诸人遗忘,而我亦尝试着去忘记别人。
一众侍女中,唯有紫菀侍奉我最久,也与我最为亲厚,平日里说说笑笑,也不算孤单。我将那苇叶裹在她的指头上,忽然瞥见她露在外头的中衣袖口,手指状似无意的自上面滑过,微笑问道:“这衣料看起来不错,定然价值不菲吧。”
“是立夏时公子赏的”,紫菀又仔细看了看,仍旧不解:“娘子怎看得出这衣料价值不菲?”我但笑不语,只是将那剩下的花汁子收集起来。蜀郡进贡的一品蜀锦,独独供应宫廷所用,自然价值不菲!
伏天阴晴不定,方才还是阳光明媚,展眼间已是乌云满天,我与紫菀忙收拾了东西往屋里来。萧染来时,已是掌灯时分,我正以细狼毫笔将那花汁子涂到旧年元景所赠,沈惟雍所画的那副画儿上----这也是我唯一带出宫的一件东西。那画上的红梅倒并未褪色,唯独清念的唇与外衣上的花样苍白了些。我埋头细心涂画着,并未抬头看他。
手下的画卷忽然被抽走,那笔在画上划出长长一道红印,我不禁“呀”了一声,萧染却将那画完全展开,声音低沉略带一丝颤抖:“自离宫以来,你最常做的便是呆呆看着这幅画,而且每次都只展开半幅,你是在刻意隐去他么?”
“既知道我每次只展开半幅,你总不至于连看看我自己的女儿都不允许吧”,我起身向前:“画还我!”
萧染却一闪身:“你既然不愿想起他,倒不如这样来得干净”,言罢竟将手中画卷掷于烛火之上。那画卷沾火即燃,我情急之下拿起桌上的茶盏,将那惨茶尽数泼向被火舌舌忝舐着的画卷。萧染却横身一挡,我正欲飞身过去扑灭那火,萧染却手疾眼快一把抓住我,沉声喝道:“不准过去!如若不是她,你也不会再回宫,更不会有后来那些痛苦!”
与其厮打之时,那幅画已化为灰烬,我忽然扬手狠狠掴在他脸上。萧染并未注意自己流血的嘴角,只是冷冷一笑:“不过一幅画罢了,也值得你如此!”
我又怒又痛,浑身颤抖:“原是我看错你了,没想到你竟如此专横刻薄,连最后的一点念心都不肯留给我!”
萧染微垂着眼帘,面色阴沉,僵持半晌并未说话,最后竟夺门而去。
绣帘委地,灯影烁烁,丝滑的锦被裹在身上,带来阵阵凉意。外面雨声渐渐大了起来,那雨滴砸在窗棂上的声音混着冷风飒飒,在静夜里格外分明,带动着被刻意封存的前尘往事齐齐涌上心来,那样的痛楚与恨憾远在我的承受之外。我撩起帐子,将萧染为我调制的安神药就着冷茶进了些。再躺回床上,阖目强迫自己快些睡去。
大约四更时,方有一丝睡意,正半梦半醒时,帐外白光一闪,紧接着一阵雷声轰鸣。我惊坐而起,紧紧捂住双耳。那雷声仍未止息,伴着雨声阵阵入耳,一道道闪电晃得帐内忽明忽暗。我惊恐着瑟缩到床角,一颗心紧紧揪在一起。那门忽然被大力撞开,我惊叫失声:“三郎救我!”
一道闪电瞬息而灭,屏风后赫然一个人影。萧染顿在那里,他紧抓着紫檀刺绣屏风的边框,因用力过大而使指节咔嚓作响。他开口,语气淡漠,不容置疑:“叫我的名字,我便过去!”
“叫我的名字,我便过去!”
窗外雷电交加,风雨大作。我惊恐万状,死死捂着耳朵却不肯叫他的名字。又一声炸雷,似乎在头顶响起。我浑身颤抖,开始轻声呢喃,如梦呓一般:“三郎救我···救救我三郎···三郎···”
这两字此时于我来说有种神奇的能量,似是一面不可摧毁的盾牌,口中念着,便可抵挡一切风刀霜剑。
那架绣着寒梅傲雪的屏风被萧染大力挥倒,他疾步走上前来扯下那红罗帐子:“为什么你不肯叫我的名字?为什么他杀了你的孩子,你还这般念着他?”
趁着幽冥烛火,我竟看见他满脸绝望之色!我微微讶异,却摇头:“不,他没有,他没有,他仍就是他···”秦太医是何等忠心之人,怎会帮我欺瞒于他。我一早想通,只是他虽无杀心,我的孩子却终究断送在他手里!
萧染忽然上去抓过我,我见他眼中似有光焰跳动,心中惊恐,拼命挣开他铁箍一般的双手:“你要做什么?你放开我,你出去···”
身子陡然被摔在床上,萧染欺身压下来。他冒雨前来,身上头上皆是潮湿冰冷,连他的声音也是:“你忘了你的承诺了么?你要为我生一个孩子,无论我何时要你都必须给!”
“当初我是被迫答应你的,所以根本不能作数!”
萧染并未言语,只是死死按着我。一道道闪电刺得双眸作痛,外面的雷雨却似是停了,一切归于宁静,唯有布帛撕裂的声音,伴着萧染的粗重喘息!
萧染,你居然有如此之心!
双手无力的抓着他的臂膀,苍白的指甲划出道道红印。萧染恍然不觉,我忽然苦笑:“三郎···三郎···”
萧染听了这两字,似是听闻佛偈咒语一般,猛然顿住手下的动作。我凝视着他,眸中泪光点点。萧染渐渐起身,没有片言只语,黯然离去!
一场狂风暴雨,凋落残花无数,我披着锦缎披风,冷眼看着窗外一片落红,满目萧索,所幸我仍旧是那个我!萧染这一去,便再未曾回来。我知他是无颜见我,更是不敢见我!其实,我更不敢见他。每日有紫菀陪伴,闲看天上云卷云舒,似乎又回归了以往常态。
乾祐八年的秋日极是短暂,还未觉察到深秋肃杀之气,便已先闻到一缕梅香。一场鹅毛大雪下了一天一夜也未停歇,将一切纷繁杂乱尽数遮掩。自那个雨夜之后,萧染未曾见我,也未再让紫菀煎药给我喝。如此数月下来,身上倒轻快许多。屋后有几棵梅树,这个时节,正是含苞待放之时。我早早起来,穿戴利索便往屋后去。
推开门,但见眼前一片白雪苍茫,竟未有一人出来打扫。那雪已没过脚面,行于其上十分艰难,几番险些摔倒才来至屋后。说是屋后,是因为那寥寥几棵梅树,实在难以称之为‘林’!
只是今日那梅树似乎多了许多,片片殷红一眼望不到头。我慢慢向前走着,忽然触碰到那幅几乎骗了眼睛的画卷,那样高,那样长,那样真!我竭力的向那梅林深处望去,除却朵朵寒梅,空无一物。我忽然双手抓住那画卷,拼命向下一扯,那一片香雪海瞬间崩溃。我怔怔看着画卷后的人,不知怎的,眼泪忽然滴落。
风雪一片,为我二人,一如旧年美景良辰!
他也凝视于我,四目相对,俱是痴然,不过近在咫尺,却似远隔天涯!他上前一步,抬手欲为我拭去泪水,我却偏过头,心痛如绞,喉间哽咽:“你为何要来?我从未想过你还会再来!”
“朕也从未想过你会扯开这幅画卷,朕只想离你近一些,感受一下你的气息”,经久未见,元景清减许多,枯瘦的身形覆在厚重的貂裘大氅之下,似有些摇摇欲坠,唯有双眸清亮,温柔而专注:“你过得可好?”
我咬牙,狠心道:“我过得很好,只是你却不该再来!皇宫一别之后,我每时每刻不在试着忘了你。孩子的事我已不再怨你,你在我心中已是模糊,可你为何还要再来,为何还要再来搅扰我的心神?”
“孩子的事终归是我对不住你,我早已不再奢求你的原谅!”元景忽然轻笑,只是唇角却噙着丝丝苦涩,令人心碎的苦涩:“你既过得很好,那我便去了,你好自珍重!”他行了一段,忽然回过神,依依不舍得看着我,良久才艰难说道:“朕一回去,就会昭告天下:俪妃童氏,暴病薨于护国寺!”
最后一句,我盼了好久,那意味着他终于肯放手还我自由,可如今那话明白入耳,我竟无丝毫轻松之感,反而愈发沉重。我仍旧是我,他也依旧是我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孩子的事已是无法挽回,而他亦承受了千百倍于我的痛悔!即便是惩罚,也该够了。若真从此天涯陌路,他失去了我,而我又何尝不是失去了他?
两个人的失去,所换来的也不过是后半生的恨憾而已!
得,不偿失!不,有失而无得!
已经错失了数年光阴,怎能让他再从我身边离去?
我向那身影追去几步,月兑口吟道:“郎心若如玉壶水,妾愿相伴共残年!”
元景的背影猛然顿住,回过头欣喜而不可置信的望着我,徐徐道:“此番若携梅妻去,宁负天下不负卿!”
风雪愈发猛烈,片片红梅纷纷而落,唯有真心许下的誓言,依旧傲然迎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