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才穿戴停当便听人通传说太子殿下过来请安。心顿时痛得抽搐了下,猛然摇头。碧芙弯,凑到耳边:“娘娘还是见一见吧,前番流言才刚止住,娘娘若不见太子恐惹人猜度”,她压低了声音:“娘娘就算为了皇上,面上也要过得去。”
缓缓移至正殿,元祯一身杏黄色袍子,由乳母牵着站在殿中探头探脑四处张望。我在宝座上坐下,乳母忙弯轻声提点,元祯立刻举目向我,随即跪下,女乃声女乃气道:“儿臣给母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我淡淡道了句平身,才要吩咐他们退下,元祯竟松开乳母,小跑过来,拉住我的裙摆,叫着母后娘娘。我看着他的小脸,心里想着的却是我的那个孩子。若他还在,应该也会像元祯这样拉着我的裙摆撒娇,向我讨要点心果子。可是没有如果,我的孩子早已化成一把灰,静静躺在福安木塔的冰冷棺椁里,再也不会哭不会笑···
一时烦乱,竟有些失态的抽回自己的裙摆:“祯儿是太子,怎可如寻常百姓家的孩子一样撒娇胡闹,快带下去”。乳母见我面色不善,连忙抱着元祯躬身退下。
经这一事,一片愁云悄然笼上心头,就连众妃前来请安,我也只是匆匆打发回去。至晌午时,仍不见清念来请安,我便往宁德宫去。轿辇在宁德宫外便停下来,我径直进了明仪殿。清念正在窗下榻上做针线,听到我进来,站起身行礼问安。我忙上前扶住她,携她一同坐于榻上,顺手拿过她做了一半的活计。那上绣的是几枝萱草,橘色的花状似百合,碧绿的叶青翠欲滴,绣工虽不比大家,却也不错,我笑道:“女儿长大了,连这个都会了,母后像你这个年纪时,还拿不得针线呢。”
“母后过奖了,不过是绣个寻常花样子罢了”,清念说着,将那白绢自我手中抽走,整齐折好放入一旁雕漆凤纹扁盒里。
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慈母倚堂门,不见萱草花。
这首诗我从前便教她背过,她的屋子里也摆着几盆萱草,听说每一盆皆是由她亲自打理。然而我与她却是慈母行天涯,稚子倚堂门,空望萱草花!我心内酸涩,却不露出半点儿,只是着她的小脸:“这半日也没见你去坤仪宫请安,母后一日不见你,心里便觉空落落的,像是少了些什么,这就急着来看看。”
清念竟失声一笑:“母后娘娘一日不见儿臣便如此,那两年不见,母妃娘娘可不是要伤心死么!”
我顿时浑身一颤,似堕入冰窖中,冰冷彻骨的寒意席卷而来。她已经是十一岁的大孩子了,再不像从前那样对我毫无顾忌的笑闹撒娇。此次回来,她更是与我疏远,看向我的眸中亦是带着疏离之意。这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已经失去我的儿子,还经得住再失去一个女儿么?
弯轻揽过她,泪盈于睫,声音微微哽咽:“母后知道你委屈,可是母后在外面这两年,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你,母后一直都把你放在心尖上,你永远都是母后最疼爱的女儿。母后如今也很后悔,可是以后不会了,母后会一直守着你,会好好疼你····”
一席话说得清念也有些动容,拿帕为我拭泪,泫然道:“原是儿臣不好,不该说这话来惹母后伤心,母后···”
我连连摇头,又将她揽入怀中,落泪道:“一切错处全在母后身上,母后当年万不该离清念而去,清念不要再怨恨···”
柳岸烟波,半江瑟瑟,纵有千种风情,经那西方黑红色云霞的渲染,也莫名生出几分凄怆意味来。自明仪殿出来,心情有些沉重,像是一块巨石压在心头,便撇下轿辇与随行诸人,带着碧芙随意逛着散心。才至漪兰馆附近,内中一阵古筝之声徐徐传来。
细细听了半日,但闻那弦音泠泠,时而铿锵有力,如边塞鼓点,气势恢宏;时而平缓悠扬,如高山流水,淡雅安然!虽弹得不成曲调,却是由心而发,听者也为之沉醉。我遥遥望着漪兰馆庭院中那棵长出墙外的合欢树,问:“可是徐婕妤在弹筝?”
“正是呢,阖宫就数徐婕妤的筝弹得最好。娘娘若喜欢,不如进去听听。”
我摇头:“这是徐婕妤弹给自己听的,所以才这样动听。若弹给本宫来听,就不知是什么曲调了。”
碧芙点点头,又看了眼天色,柔声道:“这个时辰,想必皇上已经看完折子,正往坤仪宫去呢,娘娘要不先回去?”
历代皇后册立等同于皇帝大婚,皇帝理应在皇**中宿满十日,取‘十全十美’之意。然而这规矩意头虽好,然实则为虚设,皇权至上,夫权至上,皇帝均可自行召嫔妃侍寝,或是留宿嫔妃阁中。宫廷秘事,自然鲜有人知晓。大概在皇**中宿满十日的,也唯有元景一人而已。
我在树下站了半日,也觉双腿隐隐发酸,便回身往回走。才过迎春圃,便见沈凌烟带着一众宫女内监自万春亭穿过来。她见了我,双眉微皱,最终却微微舒展开来:“嫔妾参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
我客气道:“贵妃免礼吧。”
沈凌烟直起身,见我身后唯有碧芙一人,微笑道:“皇后娘娘还是老样子,总是不喜人多,进进出出也只带着碧芙一人。”
我瞟了眼她身后诸人:“贵妃也如从前那般,不曾变了分毫。”
“皇后娘娘喜好清静,不如嫔妾陪皇后娘娘走走。”
我点头答允,扶着碧芙走在前头,沈凌烟带着绿婵在身后随侍,却听她幽幽笑道:“死时是皇后,活着依旧是皇后,这后位转了一圈,仍旧回到娘娘手里。嫔妾羡慕娘娘的好福气,只是不知这坤仪宫,娘娘住得可还安生?”
“本宫由皇上亲自册立为后,入主坤仪宫天经地义,自然住得安生。倒是贵妃的宁熙堂,为当年皇上钦赐居所。宁熙,安者为‘宁’,兴盛和乐为‘熙’。安分守己,方能得享兴盛和乐,贵妃也该理解皇上的苦心才是!”
沈凌烟竟冷声一笑,随手折取一枝白玉兰,拿在手中把玩半晌便丢入河中:“花开的好看与否不要紧,只是万万不能选错了地儿。娘娘就以为自己的皇后之位稳如泰山么?”
“即便本宫来日被废黜,坐上这个位置的也绝不会是你!”我此言不虚,她是沈家的女儿,注定无缘后位。我微垂下头,漠然看着河中那慢慢漂走的花朵,淡淡道:“萧太医之事皇上已然知晓,贵妃心里那些所谓的事实,也不过是捕风捉影,凭空臆测而已。”
“我若心里仍揣着此事,早在娘娘还是俪妃之时,就已经宣诸众人了”,沈凌烟嗤的一笑:“一别三年,娘娘竟无半点儿长进!”
“贵妃放肆了”,我喝止她,顿了顿,又道:“有些话本宫不说,贵妃心里也该明白,**女子的前程与家族荣辱息息相关,即便贵妃检点自身也难保无虞。不过贵妃侍奉皇上多年,劳苦功高,自然不能等同于周才人之流,还望贵妃珍重自身,以求多福!”
话到如此,警告过,也劝诫过,至于她如何行事,就非我能力所及了。撇下她主仆二人,扶着碧芙走回坤仪宫。
“方才贵妃所言你也悉数听闻,服侍本宫这么些年,关于本宫身上的谜团太多,你可真正识得本宫了?”
碧芙扶着我谦恭一笑:“奴婢服侍娘娘多年,自然识得。”
我一笑:“你倒乖觉!”
“其实于奴婢来说,娘娘是谁并不重要,在奴婢心中,娘娘始终厚待奴婢,值得奴婢对娘娘尽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