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佑九年的中秋节是我册立为后以来的头一个大节,由于当日行册礼时,便有朝臣反对,元景为不犯众怒也并未命诸王及藩属来京朝贺。中秋佳节理该阖家团圆,且中秋过后不久便是顺恪太妃六十大寿,因而元景特召诸王携王妃入京过节,也为顺恪太妃庆寿。诸王八月十四入京,于驿馆沐浴熏香之后入朝觐见,并献上节礼。
次日中秋,先随同元景拜祭先祖,又率众妃往宁德宫去请安。回到栖凤殿,便着人预备合欢殿的中秋家宴。既是家宴,自是宗室贵戚皆在,半点也马虎不得。帝后宝座高高在上,以下为宗室贵戚之位。宁宫以右为尊,故此右侧为诸王之位,左侧为贵戚之位,又着人在兽面大鼎里焚上大典时用的沉水香。
初次张罗筵席之事,难免手忙脚乱,好在碧芙凡事想得周全,也未出大错。颇令我意外的是沈惟雍也到场,他虽为长平侯之弟,却无爵位。然而因着沈贵妃之故,他来与不来皆无从挑剔,只是难得他将自己置身于如此庄重正式的场合。萧染也在,一身绛纱长袍正襟危坐,眉目微垂,俨然一副谦恭之态。
长沙王元康生得斯文俊秀,一身厚重官府难掩书卷之气,长沙王妃秦氏也生得眉目婉约,穿戴得体。与先帝诸子媳不同的是秦氏生于京师刺绣世家,这门亲事也是元康亲自向先帝所求。秦氏虽家资富饶,却无地位,于妯娌之间也难免受轻视。她虽不言语抱怨,然元康却心疼她受委屈,大婚次年便自请前往长沙郡就藩,也是先帝年长封王的皇子中,就藩最早的一个。
元康生母本为庄献皇**女,一朝得幸便身怀有孕,却不受宠幸。元康没有母家势力支持,求取商家女为妻,早早就藩也是远离诸人视线,实为明智之举。听说元康与秦氏伉俪情深,先帝为其子嗣计,特赐几名绝色宫女,然而多年以来却未见其有孕,倒是秦氏迄今已有两子一女,可见其夫妻恩爱和睦。
定襄王元嘉身宽体胖,一脸富贵和气之相,却一味只知玩乐,也是子嗣不旺,唯有庶出一子,尚在襁褓之中,故此元景前番加恩宗室之时,并未赐以爵位,只赏了些金帛之物。然而与之同母所出的豫章王元顺则是另一番形态,相貌虽生得英气,然而那从容文雅的性子倒与元景有几分相似。
元顺生母为先帝贵妃,也颇受宠幸,他却少有骄矜之态,温和谦逊,礼贤下士,少时便有“贤王”之名,于诸兄弟及朝臣之中也颇受敬重。而豫章郡虽不甚辽阔,却最是饶富,元顺得此封地,也是先帝对其眷顾。
众人坐了半晌,却始终不见广陵王前来,不过这也在意料之中,若不让帝后与一列宗室贵戚等上半个时辰,如何显得出他身份非凡。元景也一早料到如此,仍旧慢慢品着茶水。时至晌午,广陵王才携王妃与爱女咸宁郡主来至殿中。
广陵王元兴虽不比元景大多少,然而却是一脸络腮胡,看着老气而粗莽。广陵王妃出身世家大族,相貌倒也端庄秀丽。咸宁郡主虽秉承其母之貌,眉目间的骄矜之气却酷似其父。不过我到未料想广陵王夫妇会带着来,想必也是另有所图。
众人落座,元景才要开口,广陵王已起身抱拳道:“皇上,臣弟并非无故来迟,起早时有郎官来报,今晨一广陵小吏在汉水之滨开凿沟渠时,得一吉祥之物。臣弟想既是吉祥之物,就理应献给皇上才是,故此一直等那人将吉祥物送至驿馆方入宫面圣!”他说完一击掌,随行侍从端着一朱漆托盘,一方红绸盖着一块团扇大小的白璧:“此璧自出土时便自然带有八字”,元兴微微仰头一字一顿道:“元氏社稷,帝业永兴!”
唐朝武太后为使自己以太后之尊统摄朝政为人信服,暗中命人进献白石,上刻有“圣母临人,永昌帝业”八字,假称为一雍州人于洛水拾得。之后又将白石命名为‘宝图’,以示自己女主临朝,名正言顺。
如今朝代变迁,元兴竟然也学习这些女子手段。所谓吉祥之物,不过是在为自己造势,八字首尾凑一起恰恰是他的名讳,时辰也不偏不倚,刚好是元兴在京之时。我不动声色侧头看了看元景,但见他面带微笑:“石泉,快呈上来给朕瞧瞧!”
石泉躬身小步上前,自那侍从手中接过托盘便小步折回,至御座跟前时,双手忽然一抖,那玉璧掉在膳桌前并未铺有地毯之处,登时摔得粉碎,玉屑飞溅。石泉忙跪下叩头认错:“奴才该死,奴才失手砸了吉祥之物,奴才罪该万死!”
“真是个不中用的东西!”元景靠在御座上,漫声道:“这点事都办不妥,朕留你何用,去罢!”说着一摆手,门外已进来两个侍卫将石泉拖了出去。
淡然扫过沈奕、广陵王等人的一脸失望,看着一旁的咸宁郡主,笑意莹然:“郡主倒出落得标致”,吩咐碧芙拿些首饰赏她,又问她可曾读过书。广陵王妃笑道:“不过是幼时看些《女则》之类的书,略识得几个字罢了!”
我含笑道:“如此才是正理,女子以妇德为上,修身自持方为正道。”
广陵王妃随声附和,元兴却忽然道:“皇后娘娘所言甚是,只是小女已过及笄之年,此番带她入京,也是为小女姻缘一事,娘娘可有心趁此佳节成全一桩美事?”
我还纳闷,咸宁郡主已抢先开口道:“父王糊涂了,女儿姻亲之事怎可拿到筵席上讲?”言罢竟看了眼对面的萧染,双颊悄然染上红晕。再一想她看向萧染的眼神,心下立时猜透八九。元景怡然笑道:“王兄也忒急躁了,儿女姻缘之事放到众人面前讲,也难怪郡主尴尬。”元兴听了,也只得讪讪一笑。
酒筵伊始,仍旧先传歌舞伎助兴,一舞完毕,沈惟雍毛遂自荐为诸人献琴一曲。我素知他面上狂放洒月兑,内里却极是小心谨慎,若非琴技上佳,是断不敢在君王面前卖弄的。他自带了一把七弦琴,一曲高山流水艳惊四座,诸人赞不绝口,元景亦笑道:“朕之前倒不曾料到沈卿有如此绝技,可见沈家果真是卧虎藏龙啊,朕必得重重赏你!”
元景此言寓意深远,我自然要出面圆场:“臣妾前日清点司珍局时,见有一捆汗血宝马马尾琴弦,乃昔年西域所贡,极为难得,不如就赐予沈大人吧。”
元景点头:“此物甚妥,宝剑配英雄,脂粉配美人!”
碧芙着人取了那琴弦来,沈惟雍俯身谢恩。我笑着客气道:“本宫记得头几年除夕家宴上,沈贵妃所弹的那曲高山流水也是宛如天籁,想必也是沈大人所授吧?”
“皇后娘娘所言差矣”,沈惟雍低头回道:“微臣与贵妃的琴技并非同出一门,贵妃的琴技皆由琴师所授,故而清雅悠远,而微臣的琴技则由宜春楼一女子所授,难免有些靡丽花哨!”
座下一片讶异之声,咸宁郡主更是不屑轻哼,众人皆知宜春楼是何等地方,沈惟雍如此虽算不得大错,却也不是什么光彩事,他为何要宣诸众人?难不成···
傍晚时,先着人在栖凤殿前置上香案,依次摆上御制宫饼、新鲜瓜果与一大束鸡冠花,并焚香祝祷祭月。打发了赏钱,碧芙已备好了各式小巧花灯,供我放到锁烟湖中祈福,这也是中秋节旧俗。才来至揽月桥,迎面一个红衣影子由远及近:“微臣参见皇后娘娘,多谢娘娘所赐的琴弦!”
“本宫不善音律,白放着也可惜,所以才赏了你”,我微微不悦:“沈大人不在席上,却跑到后庭来,也不知避讳!”
“关于小妹之事,得不到皇后娘娘亲口允诺,微臣不能安心!微臣长话短说,说完便走”,他平身正色道:“今日广陵王夫妇并非无端带咸宁郡主前来赴席,而暗地里打的却是两家联姻的主意。微臣若当选为广陵王的乘龙快婿,其后果如何不须微臣细说,娘娘自然知晓其利害!”
虽一早料到广陵王之意,此刻却讶异于他的坦诚,面上仍是不动声色:“如此说来,沈大人拿来与本宫交换的便是不与郡主成婚?只是小人之心,蝇营狗苟,不过为一‘利’字而已。大人岂不闻:以利交者,利尽而交疏;以权睦者,权等则睦散;以势交者,势尽则交绝;以色交者,华落而爱渝!如今利未尽,权未等,势未尽,华未落,两家又岂会只为区区儿女姻缘之事而绝交?”
沈惟雍微微冷笑:“微臣的确不若娘娘博学多才,却也知:以道交者,道远而情长!若娘娘着实对此话无感,那微臣便只能怪自己错认了娘娘,微臣告退!”
目送他匆匆离去,心下不由怅然。其实即便他不说,来日我也不会使沈凌烟难过。之所以如此端着姿态,就是想以沈氏为筹码,自他那里得到对元景,也是对自己有用的东西。我虽在心里视他为知己,然而他却越不过元景的次序去。
手指轻拂过冰凉的汉白玉栏杆,那浮雕精细的九龙入云团使一阵凹凸之感自指间传至心头。一轮满月挂于中庭,层云难掩其光华,在水中投下一片斑驳光影,如若昆山玉碎。
心内早已没了放河灯的雅趣,下了揽月桥,却转身进了一旁的假山里。才走几步,立即觉出一阵异常响动,忙喝道:“谁在附近?”见无人应答,又继续道:“谁在里面?再不出来本宫就叫人封了这里。”
又过半晌,一个人影才从假山之后转出来:“皇后娘娘万福,是方才嫔妾丢了个簪子,所以特来找找。”
借着月光一看,那人竟是孟罗绮,我才要开口问个明白,身后碧芙忽然叫道:“谁在那边?”我循声一看,果然见那头有个黑影,听见我们叫他,那黑影便停下来。
“皇后娘娘!”孟罗绮忽然扑通跪下,膝行几步抓住我的裙角,哭道:“皇后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嫔妾知道错了···”
我先还懵懂,然而一见那人的身量,顿时明白。
自皇后册立以来,栖凤殿极少如今夜这般幽暗,衬得那猩红色撒花地毯看上去也隐隐发黑,透露出威严而凶煞之势。孟罗绮跪得笔直端正,犹带泪痕的面上早已没了方才的恐惧惊慌,取而代之的是轻松释然:“他本是我家府上管家的儿子,与我自幼相识,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只奈何身份悬殊,父母不允,唯有平日里私相往来!”
“还记得那年,我家尚在南省居住,他带我泛舟湖上,穿梭莲叶间”,孟罗绮缓缓跪坐下来,面上微含了笑意。这笑意于我来说并不陌生,当年与她同在浮碧亭上赏荷时,她提及南省旧事,也是这样微笑着,似乎坠落进美丽迷梦:“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他许诺此生非我不娶,我亦许诺此生非他不嫁!”
“可是皇上下诏广选良家女,我父亲在朝为官,我不能不入宫”,她声音里进出一丝丝哭意,却是低沉而压抑,似乎怕被人知晓:“我不想入宫,可父亲却希望我能得皇上宠幸,光耀门楣。他使钱将我分配到尚宫局,临风历尽波折才得以入太医院供职···”
猛然想起昔年纯裕太妃那一场病,以及孟罗绮后来种种···一应线索连成一片,我瞬间清明,之后孟罗绮之所以买通龙翔殿内监得承雨露,莫非就是为···我浑身一凛,连腔调也不似以往那般:“端恪···端恪公主并非皇室血脉,对不对?”
孟罗绮含泪点头,唇角却泛起一抹凄哀到极致的笑靥:“事已至此,我也无须隐瞒,娘娘也知宫女与人私通是死罪,重者可连累家人。我固然看透生死,却舍不下月复中孩儿的性命。当晚是我用了迷情香粉才引得皇上如此,不想却令娘娘与皇上暗生隔阂。一切错处皆由我而起,要杀要剐,全凭娘娘发落!”她说着,俯身叩头在地。
说得何其容易,可若真一死了之,也不过是这宫里少了两个人罢了。退一万步讲,我又如何能忍心?推己及人,若我是她,必然也会有孤注一掷的勇气!
元景来时,我正在榻上歇着,看着珠帘后那颀长挺拔的身影渐行渐近,直至那熟悉的龙涎香味掺杂着酒气将我围住,他才见我神色有异,忙关切道:“哪里不舒服么?可有传太医?”说着转身朝帘外叫碧芙!
我忙伸手拉住他:“臣妾不要太医,只要三郎陪着臣妾,就胜过一切灵丹妙药了!”
元景痴然看我,半晌了然一笑:“那你也要陪着朕,永远陪着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