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梁帝京城，比新年更热闹的莫过于元宵节。
正月十五，定的首个书院学子归家日。
凉月换上一身月白绣墨竹长袍，端坐榻上打开一角玄色布做的包袱皮，收拾这次归家需要带回去的物什。
她转头看看倚在窗边读书的宗祁道：“宗……林兄，大过节的，你一人在书院必定无聊，不如跟我去帝京，晚上有灯会，正好可以逛逛。”
宗祁抬眼，神情微有触动，迟疑半刻才黯然道：“不去了，十五元宵是团圆节。”
他咽了话，没说出口，团圆节理应是亲人团聚的节日，可惜这世上，他最最挂念的亲人已不在。
意他的那几个，心心念念只是记挂着要取他的命。
对他而言，这节日未免有些可笑。
凉月拾掇好包袱，背了正待出门，折返身子，从自己睡的铺下木箱子里取出个盒子，有些犹豫的放在了宗祁面前。
“是什么？”宗祁挑眉疑惑的看着她。
“礼物。”凉月低头，微带羞涩的一笑道，“原本打算归家日之后送你的，既然元宵你一个人在这里，不妨先用着。”
出门前，她不忘记转身安慰了一句：“林兄，我亦是孤独人，只不过，天地之大，心安即是家，林兄不妨看开些。”
待那秀丽身影出了东六舍，消失在院门外，宗祁方才打开桌上她留下的那个木盒。
朵云轩制文房四宝？
宗祁放下手中那卷《东楚国水经注》，拾起盒中的狼毫笔，视线落在案上那支绑着木枝的破笔上，带着些愕然的苦笑，是演这个青州来的林宇正戏做得太足了？
还是说，她压根不知道南越的宗祁是何许人氏。
心安即是家？
他回想她临走前带着些羞怯的神情，还有她说的那句话。
不管怎么样，手中拿着这盒她送的礼物，心底升腾起微妙的感觉，那是岑寂的春寒料峭里，由她传递来的久违了的……暖意。
南溪山道，凉月步履匆忙，或许走快一些，能赶得及在中午之前到达。
马车驶入帝京，凉月一下来，便直奔要去的几家店，采购完毕，便去了黄嫂家里，小凤闻得她来，欢喜的冲出门来迎接。
年后第一次见到她，明显长胖了些，气色也红润了，凉月将带来的礼物一一分给她们。
黄嫂的跌打膏药，小凤的簪子，还有黄嫂的孩子，凉月也给他们买了糕点糖果。
“秦公子，”黄嫂沏了茶，看一双小儿女在廊下追逐嬉戏，笑道：“小凤乖巧懂事，针线学得很好，你不在的时候，我们新接了些活计，日里去南街的绣坊上工。”
她又感激的道：“我家男人跟着酒铺掌柜去了徐州采买，家中只剩我跟孩子，冷清的很，小凤在这儿，倒给我添了帮手。”
黄嫂张罗着准备饭菜，凉月跟小凤坐在小院儿的花架边晒太阳，替她插上了簪子。
小凤取来铜镜照了照，笑容妩媚道：“真好看。”
“小凤，”凉月握住她手低语，“黄嫂人不错，如此这般，我便可以放心了，你就安心在黄嫂家住着，隔一段时间，替我去打扫下西河街的宅子，我在书院，离得远，照顾不到。”
“差点把这事儿忘记了，”小凤眨眨眼小声地道，“昨日回西河街的宅子，刚巧碰上几个小厮在打扫呢，凉月，他们说是公子派来的。其实我跟黄嫂得闲都是会去的，你何必再浪费钱雇人呢？”
“公子？”凉月饮了口杯中的茶，闻言愕然不语，片刻恍然道，“是，先前我疏忽，一会儿便去辞了。”
……城西集市人流如织，凉月挤在人群里闲逛，时不时停下脚步，看看街道两旁店铺摊贩售卖的东西。
要给钱万两挑个合适的礼物让它高兴。
拨浪鼓？不行，会被它鄙视！泥女圭女圭？不好，没准一脚就被它踹飞。
忽见前方围了一小堆人，凉月循声走近，人圈中有个七八十岁的老翁，捏的好精巧面人，还能当场照着客人的样貌捏出个近似的来，怪不得挤满这么多人围观。
这个很不错！凉月心一动，想到钱万两若是看到个它的微缩复制版，应该会……很高兴。
“耳朵要再短些，尾巴上的毛也是剪短的。身上的毛皆是银白色的，眼睛很大，眼珠子很黑，看人的样子有点儿狡诈……”
凉月用尽可能详尽的语言来描述钱万两大人的光辉形象，老翁手下飞快，再局部修改，果然捏出了一个跟它差距不太大的面狗儿来。
正待掏腰包给钱，一只大手将那插在小草垛儿上的小面狗拔了去，凉月倏然回头。
凉月的个子若是放在女孩子堆里本也不算矮，很明显眼前的男子极其高大，站在她面前足足高了一个头还多。
跟在身后的侍从跟他一样，两人均是毛发浓重，眼窝深陷，鼻梁高耸，肤色带着风吹日晒的痕迹。
带头的男子神情有着藏不住的一股杀伐之气，隐隐透出锋芒。
他穿了身帝京平常百姓穿的深色布衣，凉月看着，却觉得十分别扭，仿佛这衣服将他手脚束缚住了，他的气质也跟这身行头很不搭调。
“这个，多少钱？”他开口，语音带有几分怪异，好在还能听懂。
“这……”涅面人的小老头儿慑于眼前人的气势，一时间支支吾吾的说不清楚。
“兄台，这小面狗是我买下，样子也是按照我家小狗来捏的。”凉月拱手笑道，“不好意思，要是你也喜欢，请你让这位老人家再帮你做一个吧，他手艺不错呢。”
男子先前直盯着那小草垛儿上的面狗，这时才注意到旁边站了个少年，凌厉的眼光直射过来，却在跟她四目交接的刹那，怔住了。
讲话的少年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肤白如羊脂玉，两道英挺秀气的眉下一双眸子秋水般明澈，此刻带了笑意，更是波光滟潋，观其衣饰，银白长袍秀了墨竹，清雅宜人。
少年看着他，等他的回答。
这辈子没说过不字的他居然违心的放开了手。
他带着些不甘的自言自语道：“这哪里是狗，明明捏的是个狐狸，跟我的阿美一模一样。”
“多谢！”凉月付了钱，从草垛上取了微缩版的钱万两转身离去，临走，复又拱了手对着那两人微微一笑。
这笑容看得那两人当场呆怔。
凉月已经瞧出他们应该是关外来的异族，在帝京碰上异族人也不算什么稀奇事儿。
时未入夜，凉月沿着西河滩长街一路走着，看到沿河两边，不少孩子正蹲在石阶上放莲花灯。
她想了想，便坐上辆车，一路去到西郊。
帝京西郊的雁栖湖，是凉月小时候元宵节必去之处，她哥哥陵书曾屡次带着她跟慕白哥哥前来放灯，月夜泛舟湖上。
雁栖湖通龙江，是为活水，故那些燃放的莲花灯能顺水一路飘入龙江，寄托人们的情思祈愿。
湖边已经聚了不少人，岸边自发而成的小集市，售卖各色灯笼，还有不少热气腾腾的小食摊子夹杂其中。
凉月跟随着喧嚷的人群沿着湖边漫步，见有不少年轻的女孩子打扮得花枝招展，或提着俏皮的兔子灯或捧着清雅的莲花灯走过。
她没有察觉到，前脚出了帝京，身后便跟了辆马车，这会儿车上两人也下来，走在人群中，隔开段距离，远远尾随着她。
雁栖湖中央有一屿小岛，岛上建有一座清雅别致的小楼。
孟玄趴在小楼窗口悠哉的观望湖岸上人流络绎，钱万两正将一个纸糊的莲花灯踢着玩，里头的蜡烛被抽掉了。
“公子，”孟玄眼尖，瞧见人群中有两人与众不同，转头对着身后道，“异族的人也来凑元宵灯会的热闹。”
“哦，”斜倚在榻上闭目养神的某人款款起身，姿态雍容的踱步到窗前，抬头望了一眼，蹙眉道：“是他！”
“谁？”孟玄不解。
“耶律阿达打，近来北边儿争斗得厉害，他是草原最大的部落头领之子，下月初是北梁皇帝寿宴，想是应邀来贺寿送礼的。”孟景容意态悠闲。
“他身旁的人呢？”孟玄低头念了变这古怪的名字，再问。
“跟着的那人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他的侍从，”孟景容眼中的锐利一闪而过，顿了顿道，“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公子？”
“下月初二的寿宴，今儿才正月十五，来的，倒是有点儿早。”孟景容眉梢轻挑，微微一笑。
目光逡巡划过雁栖湖边长堤上的人群，停在某一处凝住，孟景容的表情忽然间怔了怔。
未几，他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孟玄，去把船靠过来，我们……上岸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