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出苍山 第十三章 宗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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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木兰渐渐看清了隐匿在墙角的不明生物。

两点幽绿左右分开,圆形瞳孔,色作深碧。中间裂开一道大缝,如同头部被一刀劈作两半。细长如线的身体高高支起,下边盘绕在地,通体为深褐色,如不是有光滑的鳞片反光,在暗中极不容易觉察。

一刹那的呼吸停止后,木兰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这分明是一条有着两个头的怪诞蛇类。

她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再睁开,双头怪蛇依然盘屹在墙角,空气中有丝丝腥气,压住了房中大簇菖蒲花的药香。不知哪来的力量,木兰瞬间由侧卧弹跳成蜷坐,背心抵住身后的青砖。

怪蛇体形并不硕大,但形状诡异,明显是突变物种。两个头部各有一眼,因身体晃动不在同一平面,愈发显得怪异诡秘。

时间因恐惧而静止,一人一蛇无声对峙。

诡异的平衡被木兰牙齿发出的碰触所打破,怪蛇缓缓游动过来。椭圆形的双头分别张吐蛇信,暗红的光华闪烁不定,空气中腥臊的气息更加浓重。

木兰抑制不往牙间格格作响,手心里全是冰凉的汗,想要呼救又怕激怒这只生物暴起伤人。她紧紧攥住床单,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无限恐惧地看着两点幽绿越来越近,却在三尺处停顿下来。

两点幽光绿芒更盛,怪蛇紧盯着前方猎物,昂起两只蛇首来回晃动,空气中划过微小的嘶嘶气流,它游动着又逼进两尺。

仅有一尺的距离,伸手可及。木兰清晰可见蛇眼中瞳仁细若针芒,锐利异常,双头下的颈部扩张呈扁平状,状似汤匙,显是兴奋以极。少女全身冰凉万念俱灰,自己好不容易逃过劫难,却又要丧身在毒口之下吗?早知如此,观世音又何须救她?

等待良久不见动静,怪蛇细长的分叉舌信吞吐不定,却似有忌惮不敢近前。木兰心念一动,莫非是惧怕了挂在胸前的菩提子?她动作轻慢地抽出红线,怪蛇嗖的一下退后一尺。

菩提子显然散发出一种让它惧怕的气息,怪蛇盯着红线所系之物,状若不甘。

一波接一波的惊吓,让少女生出愤怒和勇敢,即使要死,也要像怀钰王和舅舅那样浴血含笑吧,而不是在惊恐万状中束手待毙。木兰捧着菩提子,眼中燃起了火焰,反前向前湊近了一步。

感受到气场的逆转,两点幽绿中出现了惧意,一下缩回了墙角。

“滚回你的主人身边去吧!”木兰带着冷笑,下床趿鞋追赶,顺手抄起了窗台上的支棍。丑陋生物如同能听懂人言,弯曲滑动着迅速消失在门缝下,屋里恢复了岑静。

木兰打开房门已杳无踪迹,夜间清凉的草木气息芬芳好闻,她索性大敞门窗,让风声穿堂而过,吹散屋里残余的淡腥,也吹散了心底的恐慌。

四周还是一团黑暗,但有某种柔软的东西正慢慢变得坚硬,犹如某种力量正一分分的注入。

一夜之间,少女不再惧怕那些暗影中爬行的鬼魅生物。她的眉睫依然温婉,眼睛依然平静,但心房里某一种力量终于坚定起来,让她不再一味惊恐和无助。看不见的幕后黑手在暗中窥伺,既然斗争已经拉开,那就勇敢面对吧!

木兰在窗下坐了一夜,思考各种迹象中的内在关联,直到天色发白。看到那颗明亮的星辰从西边升起,一缕光线折射进小屋,少女恍如重生。

净能的话在耳畔响起:“你往西边找去!”曾家的最西边,正是宗祠。

早饭过后,木兰面色如常地安派差事,没人看得出她昨晚经历了什么。下人们散开后各行其事,只有小段子磨蹭到最后,四顾没人时往她手里塞了一件物事,飞快地走了。

木兰心知有异,嘴上也不声张,进到屋中方打开细看。是个极小的竹管,用蜡封住了两头,剔开后落出细细一卷皮纸,上面铁划银钩,字迹方正飘逸,这是段奕的手书!少女急急展开看下去:

“兰儿如晤:知你昨晚涉险受辱,痛彻心脉,恨不能插翅飞回。此仇来日必报,定当十倍还之!一切待我回来,万勿心伤独悲,如有急变可命小段子相助。”

寥寥数十字中透出蚀骨忧心,有暖意脉脉流动至木兰心房。她并非一个人在争战,有人在时刻牵挂她的喜乐安危。段奕这么快便得知讯息,想必园中安插了亲信,随时关注曾家的异动。只是明处的敌人容易提防,暗中操纵的黑手却难寻踪迹,那才是南诏和大理共同的敌人。

木兰心里有了计较,拎着一只竹篓往佛堂去。那天她见菩提林后有小路通往宗祠,如有人问起,便说去采摘菩提叶来为主子入药,想来也不致人怀疑。

一路上只遇着几个不熟识的下人,从佛堂侧边穿进去便是菩提林,木兰装样子随意采摘着树叶,刚采了两枝,头上一串惊雷响过,好好的艳阳被大片乌云遮住,不一会哗哗下起急雨来。木兰暗忖真是天遂人愿,正好借机跑到宗祠避雨。

乌檐黑瓦的宗祠向来是曾家大院的禁地,下人不得随便出入。朱漆大门两边立着一对硕大的石狮子,雕得逼真,在雨水冲刷下似在轻微首尾。

宗祠的建筑向来讲究风水,通常是祖先最先居住的地方,这里也本是先祖留下的几间草寮茅屋。曾家祖上并不富裕,到曾振南祖父一代才略有起色,置办了几亩薄地,真正成为望族却是由现任老爷曾慧义一手振纲。

木兰来得正是时候,黑漆大门半开着,里头有个半聋老仆在掸灰洒扫。这老头有点神神道道的,耳朵又不太好使,大家索性唤他陈聋子,后院灶上的刘大麻子和他交好,两人常湊到一块喝酒,木兰倒是认得。

檐下的雨声正急,陈聋子见大门口进来一个少女,虽是粗衣布裤,模样却明丽娟秀,一时竟没认出来,听木兰叫了声“陈老伯”才醒悟道:“哎呀,原来是木,木兰,长得这般高了!”

木兰指了指外面的天色,解释道:“我来摘点菩提叶回去熬安神汤,这雨下得竟走不了。”

也不知陈聋子听到没,他还在打量木兰,口中感慨着:“女大十八变呐……都长这么大了,日子过得快呀……”不知触动了哪桩心事,可能想着年岁大了筋骨不如从前,竟自个发起呆来。

木兰知他脾性,四顾细瞧宗祠格局,总共三间两门,这里进去后还有个小天井,再经过一道门廊才是供奉祖先牌位的正厅,两边各有一间储藏祭器、谱牒的侧室,家中有人去逝时灵柩也摆放此地,宗祠后面就是大院的后墙了。

陈聋子是个老寒腿,一到变天就腰酸背痛。木兰见他面前放着半桶水,想是要提进去擦洗,便放下竹篓抢着去帮忙。这雨一时也停不了,老头乐得有个帮手,由着木兰提水进去,两人沿着天井的屋檐进到正厅。

宗祠只在春秋两祭或有家族大事时才开启,平时少见人气,屋里黑沉沉地透出阴森。龙壁上贴着金箔符篆,正中设有八个龛位,供奉着列祖列宗神牌,每龛前又各设一矮长桌,用以摆放祭品。祖宗面前的香火是长年不能断的,每天都得来人添一次油,清扫条案上的香灰。

陈聋子平时偷懒,只是见天草草打扫一次。他见木兰收拾得仔细,条案抹擦得干净锃亮,放下心来坐在门口石墩上,咕噜抽起了水烟袋,嘴里念叨些谁也听不懂的话。

木兰手下不停,心里嘀咕着祠堂这么大,该上哪儿找玉瓣去。正厅仔细瞅了一圈没看出什么,便拎了水桶往右边的侧室去,刚一推门,啊地叫出声来。

一口棺材孤零零放在屋中,朱红的颜色刺人眼目。

“莫怕,是空棺!”陈聋子往栏杆上嗑了嗑烟斗,长嘘般的叹道:“放了好多年,空棺也有魂啊!”

“好好的,怎么会有一口棺材放在祠堂呢?”木兰不解问道,这两年曾家并没有人殇殁。

“你害怕就莫进去了。”老头透过青灰的雨帘观察着天色,漫不经心答道:“这棺材是给三夫人备下的,后来又没用上,一直空在这里,可惜了上好的楠木……。”

木兰是头回听见有人提到三夫人,想多打听点消息,提高声线问道:“夫人后来没用棺材吗?”。

少数民族的丧葬习俗和汉人不同。大理山多,经常采取树葬,把死者悬挂于树上自然风化,他们认为亡灵受到风吹雨打,日月照射,可以化为天上的星辰照拂后人。讲究一点的大户人家会隔几年去取回骨骸,装入鹿皮袋中再行土葬,故而木兰有此一问。

“不见了,找不见三夫人的尸骨了!”陈聋子摇着头,浑浊的眼睛半闭着:“棺材搁在这里,三夫人的魂回来了也有个去处。”

木兰心下明了,琬玉是南诏重臣之后,夫人的尸身是被南诏将士带去合葬了。曾慧义当年和怀钰王肯定有某种约定,特意放置空棺来掩人耳目。

“听说楠木百年不腐,我还不曾见识过。”少女故作好奇近前细看,她不能放过每一丝线索,尤其是和三夫人有关的。

大红棺材呈梯形,前端大后面小,正面材头上雕着松云鹤鹿,颇为精巧。朱红的转角处已有些斑驳掉漆,平时少有打扫,整个地蒙上一层细灰。

外头看着毫无异样,棺材里边会不会藏有东西呢?木兰边擦拭边想,清理到最里的棺盖时,感觉有两处灰尘厚薄不匀,她换了几个角度仔细观察,在逆光中骤然眼睛一亮:那是两个淡不可辩的掌印,有人曾经动过棺木!

大喜过后,木兰恨不能当场开棺察看。但这棺木如此沉重,凭一已之力显然打不开,何况还得避开老仆人,她得回去想好妥当法子再来。

怕陈聋子见疑,木兰离开棺材往对面侧室去,这里置放着较大的铜鼎祭器,另有一张条案供奉族谱,屋中间立着三根红柱,上面贴有本族男丁姓名的红纸,曾其轩和曾振南也在其中。相比之下这屋要有人气些,但也不见有何异样。

清扫完后雨还没停,木兰陪着陈聋子在檐下说闲话,大致探知他每天来宗祠的时辰。这半聋老仆六十多岁,算是院里的老人了,脑筋确实有点浑沌,一会清醒一会糊涂似的。

木兰突然想到,都说这老头神道,莫非他见过些什么?故而挑起话头大声道“陈老伯,你天天守着棺材不怕吗?”。

“一把老骨头,稀奇事见多了!”陈聋子捶着腰答非所问道:“曾家祖先有灵得很,这香火不添油都灭不了!”

木兰回味着这话,折转身去瞅正厅点的长明灯,计算着添一次油能管多久。照老头的话来看,他一般早上来添一次油,偶尔下雨落雪的就隔天来。这一算还真有问题,那香油顶多能维持一天半,如果隔天不不灭必是中途添了油。

少女心思一动,又回到棺材旁边,这回细看地面。果然在砖缝中找见两滴灯油的渍痕,心头顿时雪亮,有人常在夜深时来到祠堂,点起长明灯照亮搬弄棺木,棺材里究竟有什么呢?

一个大胆的猜想冒了出来,木兰嘴角浮起神秘的笑意,已然酝酿出下一步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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