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出苍山 第十四章 夜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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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过天晴后的草木青翠欲滴,池塘中的团团碧叶上滚满了清圆的水珠,簇拥着粉白荷瓣煞是好看。岸边柳树荫下,几个下人把敦实的小段子围在当中,看他专心摆弄手中物件,夹杂着七嘴八舌的评论和啧啧声。

木兰在屋里皱着眉头查看伤势,淋了雨后肩头红肿更甚,疼痛也加剧了些。清理完伤口刚着好衣衫,苗苗就一阵风跑进来,非要拉着她去外面瞧热闹。

早上不知是谁拿来这只九连环,一个上午费劲心思也没人解开。貌似老实的小花匠却心思聪敏,一番苦思冥想后,拿在手里不停地捣鼓,终于模得些窍门,眼下只剩三环没解开,博得好一阵赞叹。

这小段子虽个子不高,却自有一手绝活,他只需捻捻土质,就能判定该种什么花。观月轩的花木被他待弄得生机勃勃,他一会挖来塘里的腐泥,一会捣弄兰花的嫁接,终日院里院外走动不停,是个舍得下力吃苦的后生,厚厚的嘴唇看来憨厚,那双眼睛却透着灵活多智。

一个说话带点文气的后生摇着头道:“这东西又叫“留客计”,上千步才解得开,客人玩上了就流连忘返,头回上手肯定是不成的。”这后生读过一点书,新近调来院中跑腿,说话带点穷酸气,有个绰号叫“秀才张”。

九连环是传统智力器具,分为巧环、套环、绳环三种,其中蕴含诸多算学原理,引人之处在于游戏过程中环环相扣的连续性。玩家解出第一环后,立可解出第二环,便激起解开第三环的意念,随之而上,直至解开所有环为止,尽管解法手续都很重覆,不断地把环在“剑”中穿上穿下,但每解一环,下一环解法次数便增加一倍,带动连续不断的变化。其手法也需要技巧,玩者需要敛神静气,不断计算出变化步骤,个中奥妙无穷。

大晌午的本该是打盹的时辰,大家都想看小段子如何解环,竟忘了歇息。木兰不动声色看了一会,见小段子手下越解越慢,脑门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便出声指点道:“你把顺序倒过来试试,先从第八环解起。”

小段子依言而行,过得一会果然解开一环,再往下却卡住了。对初次上手而言,已经算是成绩不俗了,看来段奕挑他做亲信确有道理,身边有这样一个机灵的下人,相貌又不引人注目,跑腿传信方便得多。

木兰思忖着干脆带上小段子,今晚就去探明祠堂蹊跷。如若她猜的没错,那里应该是摩梭秘使的一个据点。本来她身上带伤,按理说该好生休息,等段奕回来再作商量,但她实在心急,竟一刻也等不得,到时小段子只管帮着揭棺望风,她要亲自印证心底的猜想。

小花匠实在解不动了,求救般的看过来,一边的秀才张扭头讨好道:“不如木兰你来试试?”火房里的陈三娘也连声附合。为着二少爷的缘故,几个下人私下里都把她当成半个主子,言辞格外客气,心里想着这般品貌早迟要攀上高枝。

木兰不想露其锋芒,推说自己不会,嘴上却指点了几个步骤,终于让小段子给解开了,下人们才啧啧赞叹着慢慢散去。苗苗显然对这东西着了迷,自个拿着九连环去房中琢磨。

四下无人后,木兰使个眼色走到桥上,见小段子乖觉地跟过来,装着赏荷跟他说了晚上的打算。小花匠面带踌躇,嗫嚅道:“姑爷交待过,如果木姑娘再有了闪失,回头要拿小人的脑袋问话。我看……还是等明儿姑爷回来一道去吧。”

木兰本来不清楚小花匠知晓多少情形,这么看来段奕一点也不瞒他,更是放下心来,语气果敢道:“你不用怕,一切有我担着,你先回去准备,夜里两更时还在这儿碰面。”

小段子见她态度坚决,也不敢再阻拦,换了语气爽利地应了,一一列出要带的东西:火折、软索、开锁的钩具等,又嘱木兰要着深衣软鞋。木兰见他考虑得周全,是个可靠能托付事的,暗暗为喜鹊欢喜,回头在琬玉跟前要好好撮合一下。

商定细节后,木兰回房小睡,为晚上夜行积攒体力。苗苗拿着九连环正在捣鼓,粉红的脸蛋皱成一团,一会撅嘴一会鼓腮,不得其法的神情甚是可爱。

在屋里木兰才敢外露才智,当下取过九连环来演示。解开九连环需经过81次上下,方能将相连的九个环套入一柱,再用256次才能将九个环全部解下。只见木兰手指上下翻飞,行水流水般分拆连合,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就将一套九连环全部拆开再重新装上,把苗苗看得呆了,小嘴张开半天合不拢,回过神来才啊啊叫好。

不要说九连环,就是孔明锁、洛书,唐图这些考较算理心智的器具,木兰也不在话下。爹在扬州时天天教姐弟俩数理之术,有时还点起一炷香让他们比赛,谁先赢了便奖赏一块桂花糕。柱儿的推算天分比木兰好,肢体灵活性却要略输一筹,玩九连环总不如她手指动得快,常常是木兰赢了桂花糕分给弟弟吃。

幸亏爹从小教了她这些,就算没有小段子,木兰也能轻易入得祠堂。上午出宗祠时,她特意看了大门上的挂锁,只是把三寸多的“六两绍”,这锁又称横锁,是民间最常见的,里面有三根簧片,只要明白机括原理,用根竹签配合力道也能打开。

木兰多演示了几遍才去午睡,起来后苗苗仍在捣鼓,虽不如木兰手快,却已玩得像模像样,明净的眼睛里透着欣喜。木兰突然觉着心酸,这丫头的命真苦,一岁多就被扔在柴房里,亲爹娘是谁都不知道,有机会得替她打听一下。续而想到自己的身世也堪疑,那枝玉兰花簪并非如爹所说那么简单,满月复疑窦只能明儿回家再问。

木兰耐着性子等到天黑,在灯下陪着苗苗解环,守着她睡下后又辗转了两个时辰,终于盼来子夜时分,蹑手蹑脚地换了衣装出门。

刚走到池塘边,从柳树荫里穿出一条身影,动作轻巧地把她拉到暗处。少女一颗心沉下去,正待出声呼喝,鼻端却闻到熟悉的气息,纤长身姿旋即被对方拥进怀里。

“好兰儿,想死我了!”段奕润雅的声音响起,看见木兰眼里已有波光闪动,盈盈欲涕。

经历了这两日的分离和劫难,一对人儿重新拥在一起,聆听彼此的心跳,一时执手相看无语。

“我接到小段子飞鸽传书便立即赶了过来,凌晨前还得回去,”段奕解释般的诉说衷肠,声音染上痛楚:“我不敢让你单独去冒险,不能再让你出丁点意外。都怪我大意,让曾其轩这禽兽钻了空子,兰儿你……受苦了!”

“我没事!”木兰压制住相见的惊喜,简单地吐出三个字,止住了他的絮语。

段奕把少女带到月光下细看,平静的眉睫不带惊惶,水汪汪的眼睛含着一丝娇羞,却不似以往那般低下头去,反而和他脉脉对视。

“真好!”他含着欣慰衷心道:“我生怕你天天以泪洗面,那样才遂了别人的心愿。”

“昨晚做了一夜噩梦,后来想明白了事理。”少女眉宇中带着不曾见过的坚毅:“象蚁蝼那样任人践踏有何意义,只要有命在,总有我雪耻报恨的一天!”

少女本来犹豫着要不要说出那怪蛇来,终是怕牵扯太多,生生把话吞了回去。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段奕的笑意从心底溢出来,眉梢眼角都是赞赏:“若在乱世,我的兰儿必定是个女中巾帼,常人哪能如你这般敢去夜探宗祠,早都怕得退避三舍了。”

被他说的赫颜,少女脸色微红,小声道:“你时刻牵挂我的安危,还托小段子传信慰我,我又何尝不是同样为你担着心。”

她含羞说完后停顿一下,不着痕迹地带入主题:“你曾说这院中埋有摩梭暗手,当时我就留了心。上午去摘菩提叶来清心助眠,偶去宗祠避雨,却发现留给三夫人的空棺像有蹊跷,这府中能作怪的也只能是他吧?”接着语带沉吟说了观察到的异相。

段奕听得仔细,眼睛望着虚空某处,喃喃思索着个中关联:“宗祠在最西边,靠着大院的外墙,平时又少人出入。”他语意肯定地下了判断,竟和木兰想的一样:“我猜,这棺材下藏有通往外面的暗道,对方可以从其中秘密出入,神不知鬼不晓地传信授意。”

“难怪我找不见此人痕迹。兰儿,你可帮了我的大忙!”忘形之下,段奕紧拥香肩,却触碰到左肩伤口,少女啊的轻叫出声,让他醒悟过来锁紧眉头,从怀中掏出一方白玉小盒:“这是从吐蕃带来的红花凝露,取自高山极寒雪地,对外伤尤有奇效,你赶紧抹上吧。”

木兰甜丝丝地接过来,柔声道:“只是小伤不碍事的,我回头再抹。这会先办正事,你把小段子藏哪里了?”

段奕双指放到唇边一撮,学了声雀儿叫唤,远处树丛中穿出小花匠的身影,借着清浅月色,三人两前一后去往宗祠。

四周万籁俱寂,到外是草木蹱蹱的暗影,夜色中多了神秘意味。木兰还不曾这样夜行过,心头掠过忐忑,段奕感知她的不安,破颜一笑牵起她的左手,青年男子的体温如同汩汩泉水,传来让人心安的力量,让木兰反倒盼着这路永远没有尽头,就这么牵行到地老天荒。

少女并不知道,这将是她和段奕最后一段甜蜜之行,过了今夜,一切心情都将重新改写。

小段子手脚极为伶俐,取出钩具两下开了锁,躲在石狮子后警觉把风。祠堂的全貌在眼中渐渐现出,正厅中一盏长明灯鬼火般昏黄闪烁,两边侧室阴郁晦暗,如同隐匿在侧的猛兽,埋伏着无人预知的凶险。

木兰端了长明灯,直奔右边侧室查看。窗缝里透出一缕惨淡月色,烛火下的棺材暗红诡异,让人紧张得屏住了呼吸。段奕试着移动棺木,竟像钉在地面般一动不动。两人对望一眼,同时伸出手去揭棺盖。

一声暗哑的“吱嘎”,棺盖轧轧向左揭开,里边空无一物。

段奕并不着急,机关若是能一眼识破反而不合情理。棺内只刷了桐油未涂朱漆,四壁似有浅浅浮雕,只是瞧不真切。他把棺盖全部取下后立在一侧,木兰取过油灯照亮,细看内里情形。

这浮雕手法精细,与外面所画风格一致,两边是苍簇盛旺的青松柏树,中间几只展翅仙鹤,大小头分刻两条腾云驾雾的游龙追戏宝珠,线条飘逸流畅。

棺底十分洁净平整,不像有甚机关,段奕把手伸进去一寸寸探究,也没找见异样,两人在闪烁的烛火下各自苦思,莫非是猜想得不对?

地上青砖反射出幽光,木兰心有所动,站在滴有油渍的地方举灯照去,落下的光亮映在棺内正中,两边的龙身鳞爪隐在黑暗之中,只有眼睛点了暗红朱漆,气韵生动,似要破壁而出。

棺材内雕有图案本就少见,这两条龙刻意点睛,大有玄妙。木兰看了一会如有所悟,两条腾龙须尾宛然,龙首作回头状,视线斜斜向上交错,分别指往两边,落点处是墙上两块青砖,灰朴朴的并无不妥。

木兰打手势让段奕去推动青砖,随着力道加重,地底有两声咔嚓转响,显然已触动相连的机括。两人精神一振,找到对面青砖按压,这次嗒的一声,棺材底板分作两半,露出一个仅一人出入的洞口,似乎有石阶直通往下。

黑黝黝的洞口像无名怪兽张开的大口,下面有空气流拂,吹得手里的油灯明灭不定。

段奕燃起火折,示意木兰跟上,两人一前一后进入棺中往下而行。

石阶行至数丈便进入一个幽长的甬道,两边青砖古朴,凉意袭人。再往前十余步眼前豁然开朗,这是一个较大的石室,中间设有石桌石椅,火光下并不觉得阴冷,显然凿有通风之口。

左右观望后确定无人,段奕眼睛闪着亮光:“兰儿,你猜得没错。看这地面极为干燥,定有暗门通往外面,只要坐守此处,早迟那人会自投罗网!”

他语意兴奋,没注意到身后的木兰脸色苍白,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石桌,桌上搭着一件布衣青衫,衣襟上开了口子,用同色青线织补过。

那件青衫木兰再熟悉不过,那是她亲手一针一线为爹缝补的,就在段奕中毒的那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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