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苗带人回来时,琬玉正在回廊下逗弄鹦哥,一只纤手扬起,往笼中投放金黄的玉米粒儿,两只雀儿扑腾着争相啄食,啁啾悦耳,逗引得她微露笑靥,逸出几声难得的轻笑.
“老人家,进屋里说话吧,我家小姐还有事问你.”木兰从屋里出来招呼道,随手把清水递给苗苗,小丫头接着给雀儿喂食,顺势在廊下把风.
老花农畏手畏脚地放下箩筐,又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小心翼翼地迈上了台阶.
进了屋,木兰把他引到上座,奉上一盏沏好的香茶.老人睁着混浊的眼睛,受宠若惊地不敢入座.木兰瞪他一眼,撇嘴道:”你还装,我看你能装到几时.”
老花农一惊:”姑娘何出此言?”
琬玉敛眉垂首,过来对他盈盈一福,语意郑重道:”家兄负伤,多谢公子送来雪蝉入药!”
“唉呀!折杀小老儿了!”不待他再说,木兰又是好气又好笑地喝道:”别演戏了,卢飞!”
此言一出,老花农瞬时变了个人似的,腰也不驼了,眼也不花了,呐呐摘下竹笠,颧骨上隐约可见十字印记,一脸尴尬地道:”姑娘如何看出破绽的?”
“我家少爷受了伤,偏这么巧天上就掉下了神花?”木兰指着他数落道:“你用竹笠遮挡面容,黄泥掩蔽伤痕,本来掩饰得天衣无缝……可惜,最后你得意一笑,露了一口白生生的牙.试问,抽了一辈子水烟的人,哪个不是熏得满口黄牙?”
卢飞这回易容装扮,连嗓声都扮得苍老嘶哑,若非那口白牙,木兰确实瞧不出端倪.起初让她见疑的,是琬玉低头一嗅枝叶时,老花农眼里露出的柔和意态.仔细一想,院里喜鹊最先听说二少爷负了伤,以那妮子的快嘴心性,小花匠回来了少不得叽喳一番.卢飞是午后和小段子一道回来的,旁听了此事又得知琬玉喜欢山茶,可不就只有他一人?
“唉呀,小节处漏了马脚!”卢飞一拍几案,半真半假地叹道:”我原指望乔装进府,把雪蝉卖个好价钱呢,也好抵消些欠债.”
“公子有心,本来就该重谢!”琬玉早已将银票取出,置于楠木盘中奉上,正色道:”神花千金难求,这些只是略表心意,往后,还有诸多烦劳公子的地方.”说话间已经改了称谓,显然甚为感激
卢飞连忙摆手道:”公子可不敢当,还是直呼其名吧,方才开价一说只是戏言,岂能妄收财礼.实不相瞒,这株雪蝉并非重金所购,也是数年前别人送的,栽种在院中偶尔入药.恰逢小姐喜欢茶花,又能物尽其用,权当在下答谢大恩吧.”
乔装后的卢飞看不出真实表情,姑且不论这番话的真假,对琬玉来说,雪蝉不啻是雪中送炭,心里先就存了感激,当下执意要给酬金,两人相互推让不下,那气氛竟有些微妙了.
木兰并不多嘴,只在一边含笑看着,心里暗暗鄙视了卢飞一把.喜欢就喜欢吧,人前还要嘴硬,拿一套说辞诋毁琬玉，佯装毫不上心的样子.佳人面前就现了本色,谦让有加,故作君子之风.
仿佛印证她的想法,卢飞又对琬玉一揖道：“还请小姐恕罪,在下乔装进府绝非戏耍,女眷之地,男儿之身一天数次的进出,恐怕传言出去有损清誉,扮作花农更为稳妥.”
“公子考虑得周全，何罪有之？务请收下银票，否则让我何以心安。”琬玉依旧温言劝说，又将托盘递了过去。
两人礼让了半天,木兰实在听不下去了,插话道:”卢飞,托付给你的事可成了?”
卢飞一愣,料想不到她当琬玉的面提及,一时不知要不要答.木兰又道:”直说无妨,我已禀告过小姐,韩子奇本就是小姐的故人.”
“东西一件不少,请姑娘过目吧.”卢飞解下烟袋,从中掏出一只锦嚢,边道:”如我所料,那泥鳅手丢了东西后惊惶不安,在集市上像只无头苍蝇般转了几圈,最终回家收拾了细软,急急往城门去了.我一路跟随，看他出了城才放心回来.”
木兰打开锦嚢扫了一眼,里头果然有一尊玉佛,另有套一玲一杵的金刚法器,,长不盈尺，镂刻精美，看来就是红姑说的银器了。当下把锦嚢放托盘里一放，拍手笑道：“很好，一物易一物，银票你且收下，日后也别提欠债的事，这回就算是两清了！“
“好。”卢飞不再推辞，从容将银票收了，又恢复了老态龙钟的模样，“如此,小老儿告辞了，一介花农不宜久留。”
“木兰，你也该回家了，顺道送卢公子出府吧。”琬玉礼节周全地吩咐道,不着痕迹地留出两人叙话的机会.
下人收工不得从正门出入,木兰略一思量,引着卢飞往南绕行,那边有条侧路通往东门,竹木掩映,说起话来方便,也不用经过二夫人住的漱玉阁,省得碰上红姑露怯.
两人假意指点园中花木,慢慢偏离了大路,往僻静的小径走.木兰一路问起卢月的情形,人是赎出来了，日后总得有个长久盘算。照她的想法,卢月向来口舌伶俐，现在又有了兄长依靠,若是拿这一百两做本钱，盘家小店做些买卖，兄妹俩也能过得衣食不愁。
“我不想让月儿出去抛头露面.”卢飞显然自有主张:”好不容易找回了妹子,再不能任人期辱了,就让她呆在屋里过安生日子,我养得起.”
当年兄妹失散时,卢飞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半大少年,这些年四处找寻妹子的足迹,颠沛流离,不知吃了多少苦头,留下一身大大小小的伤痕.如今兄妹重逢,亲人却是从烟花地里解救出来的,悲喜交加,心情应该极其复杂吧?
“也好,让月儿调理好身子,你们兄妹俩好生亲近一下.”木兰故作轻松道.
“东市后街的小院,是单独给月儿租的,我另有住处.“卢飞的回答出乎意料,继而又道:”我干的是刀口上舌忝血的营生.结下的仇家太多,万万不能让人晓得还有个妹子,吃这碗饭的视家室为大忌,真正有家有口的人,断不会踏入这一行.”
木兰不禁道:”难不成你要做一辈子?为了月儿,不如早点收手吧.”
“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卢飞简短作答,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感.
竹笠遮挡了大半张面容,无法看清隐藏的眼神,这句话却触动了木兰的心结,马上就要和柱儿分离,往后山水迢遥相隔,纵使千般不舍也得各自前行,姐弟将分别承担起匹配的责任.这世上谁不是身不由已呢?
两人各怀心事往前走,一时静默下来,气氛有点压抑.
一声娇叱打破了短崭的沉默,前方有人恼火地训斥:”真是个笨丫头,连玫瑰花都不会摘.”
声音娇媚宛转,可不就是四夫人在此.木兰不禁头痛起来,本想绕开漱玉阁免生枝节,倒忘了南侧是芳春庭的后花园.府里就这位夫人身子最娇贵,每天要用新鲜的玫瑰入浴,她进府以后,把芳春庭后面的一大片竹木砍了,只留了一圈竹篱屏蔽,其余全部栽种成玫瑰,晨昏采摘,远远便闻到芬芳馥俪.
眼见是躲不过了,木兰使个眼色,卢飞何等机敏,马上嘶哑着嗓音道:”姑娘,这里的泥土黑肥,用作花泥最好不过了.”
听见语声,四夫人从矮篱上探身出来,看清来人后美目一闪,娇笑道:”这不是琬儿房里的木兰吗?怎么得空跑这边来了?”
大热的天,又是在自己园中,四夫人贪凉穿得少,粉霞锦绶藕丝衫子半敞着,翠纱露水裙下露出一节小腿,脚上趿了双拖鞋,脚踝粉光偶现.右耳上，两粒红宝石耳钉闪闪发亮，嫣红的嘴唇微微上扬,衬得娇容如花,难怪曾慧义当初顶着宗族的责难,执意要迎她进门.这样的女子,天生有着让男人无法抵抗的媚力吧.
木兰赶忙见礼,低头温言答道:”奴婢奉命来寻些花泥,不想扰了四夫人耳根,请夫人见谅.”
卢飞惶恐作揖,诺诺退到一边,四夫人见是个老花农,毫不在意地扫了一眼,复又落在木兰头上,娇声道:”来得正好,我那丫头笨手笨脚,连朵花儿都摘不好,你且进来帮忙吧,也耽误不了多会.”
“奴婢遵命.”木兰恭声应答,转身对卢飞道:”你先回去,从这边一直走就是东门了.”
园子里有个小丫头正拿了花剪摘花,年纪和苗苗差不多,瞧着就愣头愣脑的.“桐花,你回屋先挑了手上的刺,然后把冰镇好的金银汤端出来,小心点,别像昨儿一样又洒了.”四夫人没好气地斥她下去,边苦笑道:”这丫头倒像个主子似的,反而事事都要我操心.”
这话表面听来是训斥桐花,暗中却影射木兰的身份.为着曾振南的缘故,下人们确实把她当作半个主子看待,说话行事都格外客气。四夫人显然听到了风声,莫非要借题发挥,今儿这一关看来难过了.
“桐花还小,慢慢就会做事了.”木兰不温不火地接话,看见脚下已装了小半篮玫瑰,其中有好些摘散的花瓣.竹荫下搭着一记香妃软榻,四夫人半倚半座,拿起一柄团扇轻摇,眼风紧紧落在木兰的手上,难道是要试探她会不会干活?
娘生前最爱用鲜花沏茶,这摘花的活儿木兰打小就做惯了.当下挽起袖口,利落地取了花剪,手腕轻翻,在枝叶间唰唰几下,摘下的花朵完好无损.很快,篮里的玫瑰就越堆越高.
“瞧这利落劲,琬儿真有福气,得了你这么个伶俐丫头.”四夫人像是很满意,盯着她略有薄茧的手指夸奖,接着漫不经心摇了两下团扇:”院里以前有个丫头叫春喜,瞅着是个机灵人儿,可那双手白女敕得跟春葱似的,也不晓得打哪儿买来的.我敢打赌,那本来就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
听她提到被泼了灯油的春喜,木兰越加警惕,刚才只是影射,现在则是示威了,也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哪壶药,只好含糊应道:”夫人说得是,做下人的自然要尽好本份.”
四夫人半眯了眼神,嘴角勾出一丝玩味:”听起来言不由衷呢,我问你,哪个丫鬟不想飞上枝头做凤凰呢?”
木兰脑里转过百般念头,吃不准四夫人的真正意图.这些天军师反复思量,自忖泄露身世的可能性不大,连段沐风都只道钰妃已死,钰王有后的消息更是绝密,外人根本不能探知.何况,赵清云甘冒奇险,先后把姐弟俩送进府里当差,干的是都最下等的活计,谁能相信,南诏的郡主竟是一介粗使丫头呢?
唯一的破绽在于随着年岁增长,木兰出落得酷似娘亲,钰妃的故人见了就能认得,比如鸠智.如果上次的怪蛇是摩梭秘使所为,那么四夫人早就知道她的身份了,如此绕着弯说话,难不成要逼她亲口承认?反之,加害木兰另有其人的话,四夫人这番话就别有深意了.
见她久久不答,还以为是说中了心事,四夫人慢慢起身嫣然笑道:”你别怕,咱们都是女人,不能辜负了老天给我们的好皮相.”说话间转到木兰跟前,端看她的容色啧啧叹道:”瞧你这眉眼,水女敕得我看了都眼馋,更别说男人了.”
木兰羞恼得低头不语,手下略一使劲,一朵玫瑰散开来,粉艳的花瓣纷飞.四夫人信手一接,指尖拈起一瓣赏看,渐渐绽出一个妩媚的笑容,声音甜腻入耳:”你我来做个交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