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出苍山 第三十章 惜别

作者 :

那是“火攻”二字。

“姜还是老的辣啊!”赵清云在桌上一击掌,额头上皱纹舒放,呵呵大笑道:“火把节柴草四处堆放,本就容易走水,这把火一烧,军营就算不乱套,也少不得要转移重囚,省出了找人的功夫!”

“老将军身经百战,一眼就看出关键所在,乃我南诏大幸!”木兰朗声称赞,亮晶晶的眸子闪烁着笑意,涟漪般荡漾开来。

灯下,两位将军且说且议,慢慢敲定了救人的细节。

过不多会,柱儿从村里告别回来,见着木兰,哽着嗓子叫了声姐,一头就扑过来。木兰一下就酸了鼻端,当着两位将军不便失态,于是强自抑制下酸楚,牵了柱儿的手,带他去屋后的小溪边洗漱。

茅屋依山而建,屋前有一片开阔的平地,中间种了一圈桔林屏障,外人无从窥看。屋后是上山的小路,凿了一条山渠引泉而下,汇成一条不大的小溪,溪边用茅草搭了间水房,每晚,姐弟俩都在这里洗漱,一天的劳累尽数洒落于此。

一轮皓月当空而照,姐弟俩月兑了鞋袜,将双脚浸在溪水中,依偎在一起慢慢说话。刚来时,柱儿还是咿咿学语的幼儿,每晚都是由木兰抱来溪边洗澡换衣。时光如白马过隙,过了年,柱儿就该十岁了,原本稚女敕的年龄,却要担当起家国大任,这副重担对他来说委实太沉重了。

“姐,我舍不得走。你帮我去央求爹,别去扬州了,就留在这里可好?”柱儿抬起头,黑白分明的晶亮瞳仁里,透着依恋和不舍。

怕柱儿年幼失口,军师一直对他说是回扬州投亲。木兰不便点破,把他揽紧一点安慰道:“听话,那边有好多亲人想见你,再说,去不了多久还会回来的。”

“那你也辞了工,和我们一起走好不好?姐姐不走,我也不走。!”柱儿抓起她的手摇晃,不依不饶地撒起娇来。

一股爱怜涌上心怀,木兰不禁红了眼圈。柱儿对她的依恋,不仅是对家姐,更是当作母亲般依恋。她把下颌抵在柱儿额头上,柔声说:“不是和你说了吗,姐姐现在走不了,得等契期满了才行。你也千万别和爹提这话头了,你想想,爹要离开大理了,心里也难过啊。”

“可我不想去扬州,我喜欢这里。”柱儿撅着嘴,从她怀里挣月兑开来,睁大眼睛委屈地说:“昨儿,我还在林子里看见一只獾子,扬州可没这些稀奇物件,也不像这里山多,可以随时观看天相。”

柱儿虽记不得扬州,却翻了不少地理文献,大致知道当地的风貌。对他而言,大理才是他成长的故乡,溪边捕鱼,林中摘果,山间坡上到处洒落着童年的记忆,舍不得离开也是自然的。木兰拍拍他的头,笑说:“爹带你去的地方,保管和这里差不太多,一样有高山密林,还有你没见过的飞禽走兽。”

柱儿不说话了,双脚不满地在水里扑腾,激起一阵水花。木兰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叮嘱他:“到了那边,你会认识很多亲人,重新识学各种技能,不会像现在这般轻松自在了。将来有一天,他们会让你做一件重要的事情,那是我们木家振兴的希望,也是娘临终的遗愿,你要尽全力去做,明白吗?”。

柱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反问道:“这件大事,姐姐会和我一起做吗?”。

“嗯,姐姐和你一起做!这是木家的大事,只能由我们来做,别人替代不了。”木兰扳起他的肩头,看着他的眼睛肃然道:”柱儿,你要答应我,往后不能由着性子行事。一举一动都要三思后行,即使心烦劳累,也不可以随便表现出来,万万不能失了气度!否则,会让姐姐失望的。”

从小到大,木兰很少用这般严历的语气说话,即使弟弟做错了什么,她也总是和言悦色一笑而过。柱儿感受到这番话的份量,神色渐渐郑重起来,沉声说:“我一定会刻苦治学,谨记爹和姐姐的教诲,完成娘的心愿!”

木兰不禁红了眼圈,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如何开口。她最后一次抚模着弟弟的脸庞,看着那下颌骨的清俊线条,最终哽咽着说了句:“姐姐等你的好消息!”

待到把柱儿哄睡,夜已深了。木兰在屋角点了一柱助眠的息香,让他睡得安稳些。二更时分,木腾与淳于踏着月色而去,木兰目送着两条身影消失在桔林中,暗自祈祝此行顺利。

父女十年,早已有了默契,赵清云知她所想,轻声劝慰道:“淳于将军身经数战,这点小事难不倒他,况且还有木腾同去,断不会失手。”

什么事由军师一说出来,木兰顿感心安。军师又说:“玉菩提不能带进曾家,你去取出来,咱们就近找个地方收妥。”

这是正经大事,木兰赶紧进屋,取了藤箱中的簪体和玉瓣,一并用锦囊装好,外头用牛毛毡层层裹住,收拾得十分妥当。军师早已想好藏身之地,微微一笑,带她出了茅屋往后山去,一路慢慢讲出玄机。

当初,军师选在此地结芦,是费了一备苦心的,开山凿渠时早就留了后手,在半坡的山洞内凿出一条秘道,可直通另一侧的山脚,那边有小路直达洱海,芦苇荡中藏有渔船,可作应急逃身之用。

木兰不得不佩服军师缜密,事事留有后路。一想到往后什么都要靠自己定夺,失落和不舍又涌上心头。

月光下的山石黑峻峻的,草叶上渐渐凝聚起露气,形成一团团淡白雾霭,在半空中隐约飘散。到了半山一株野枣树下,赵清云停下来指点地貌,秘道就在枣树后不远,入口有大石乱草遮挡。久不进人,洞口已长出了密密的藤蔓,纵横交错,一时不易清理。木兰解下腰间的弯月短匕,哗啦啦两下切开藤蔓,两人弯腰模索着进入山道。军师点亮火折,找到一处较大的石缝,木兰把东西塞进山壁放妥,挖了些碎石封住,出来时两人心情都放松了些。

山风猎猎拂过,已然没了夏天的署气,略微带着些初秋的凉意。军师并不急着下山,找了处平整的草丛,示意木兰过来坐下。老少二人望着山脚下的茅屋,一时心情复杂无已,静谧中只听周围虫儿鸣叫。

“兰儿呀,把你一人留在大理,让我真不放心啊……。”枣军师好半天才开口,用的却是父亲的口吻,语气间透出蚀骨的忧心。

“爹,都说好了,你安心带柱儿走吧!”木兰不由得往他身边靠了靠,脸上故作轻松地展开笑颜:“曾家有少女乃女乃和余管家照应,不会有事的。况且,今儿我在府里又有了进展,还寻了个了得的好帮手!“

“什么进展?“赵清云精神一振,侧耳凝目看过来。

木兰拣着要紧的说,先从曾慧义遇劫之事说起,然后把这两日发生的事细细道来,包括卢飞,红姑的出现及四夫人的原话。末了,睁大眼睛等着军师作答。

赵清云注视着前方的雾霭,思忖良久,神情更加凝重了:“兰儿,先不说那红姑为何要害人,也许是私人纠葛,不过四夫人既然暗中找你结盟,说明并末识破你的身份,总算不枉了我这些年的苦心潜藏!”

听见军师也如此定论,木兰轻松了很多,这意味着她留下来的价值更大,于是少女吐出心中的疑窦:“如果四夫人没认出我,就说明曾家还潜藏有别人,那才是知晓我身份的人。”

“不错!一定有王妃的故人认出了你,应当就是使派怪蛇加害你的人。”赵清云思索良久,反复揣测后才开口:“兰儿,这些天我一直在追查这件事,从豢毒害人的手法来看,像是出自南疆乌蛮一带,那里是蛊术的发源之地,各种秘法无奇不有,尤以原始密林中的布玈族和黑奒族最历害。早年,我曾去过一次南疆,险些儿把命也丢了,那正是我此后精研药理的缘由。”

军师阖目回忆往事,发出一声悠长的叹谓,记忆中的经历一定极其可怖。木兰回想起双头怪蛇来袭的那夜,心有余悸地模了模辟毒珠。

“这次,我先后调动了两批人马赶赴南疆,结果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

“赵清云语气严杀,脸色阴沉如墨:“探子回传消息说,大约两年前,南疆的十四个乌蛮夷族,有七个巫祝和三个长老一夜间消失无踪,他们都是施蛊豢毒的高手,是生是死不得而知,就连族人们也说不清楚。”

“这,这意味着什么?”木兰惊讶得有些儿口吃。

“我怀疑,这批人全部来了大理!”军师脸色十分沉重:“这两年,大理陆续出了几件怪事,都是些恶心龌龊的离奇命案。城南驻尉胡献择把六岁的小儿绑了,用大火蒸熟一口口吃掉,吓得家人魂飞魄散。西城金花酒楼的段掌柜,肚子莫名其妙变大,终日痛不欲生,死前竟呕吐出一只肉球,有眉有眼,落地蠕蠕而动……这些你不听也罢,都是些龌龊的毒蛊之术,外人只当是冲撞了邪灵!”

木兰听得背心发凉,恶心地皱起了眉头。相比之下,双头怪蛇的经历确实算不得什么。

“据我看,这些南疆巫祝很可能也是受人胁迫所为。”军师迟疑半刻,解说道:”如此歹毒的蛊术,施术者自身也会折寿耗元,大损精气。除了血海深仇,一般都不会轻易施行。大理两年中发生了四起,绝不是偶然发生,其间必有一个重要人物在谋划!“

“这人,甚至比库尔加更可怕!”木兰喃喃出声,皮肤上不觉起了疹子。

“说到心思阴毒的话,这两人倒是有得一比。库尔加曾经是摩梭御厨,故他从小熟识食材特性,擅用饮食相克之理投毒,当年我就是这样着了道儿。他虽不长于蛊术,却很会识人心思,四夫人这颗棋子就安排得极妙。”赵清云眼底的忧思更重:“兰儿,你留下来委实太冒险了,我怕万一……。”军师不想说下去了。

“不碍事,我有辟毒珠,况且这么多年一直喝着药茶,如今又找了卢飞做帮手,你安心和木腾走吧。”木兰一口气说了诸多理由,生怕对方不答应,又急急补充说:“难得四夫人主动找我,这是个好机会,如果我走了,复国就更加无望。”

军师默然无语,眼神极其复杂。少女正待劝说,军师缓缓开口道:“王妃临终前,留下一道遗命,待你及笄之年,让我转述与你……”

“我娘说了什么?”木兰心情激荡,睁大眼睛急切地追问道。

赵清云起身走了两步,背对着她,下了决心毅然开口:“王妃的遗命是,如果你在十六岁前找到了意中人,就让我永远隐瞒你的身世,让你做一个平凡幸福的民间女子。作为母亲,她不愿意你和柱儿肩负复国的责任,那注定是一条荆棘血路,一辈子都逃不开仇恨和痛苦!”

木兰万万没有料想,娘亲的遗愿竟是如此!一股巨大的热流袭过心房。娘亲的心,永远是女儿的净土!少女咬着唇角,心里翻涌起万千感慨和痛楚,热泪顺着脸颊涔涔而下,嘴里无声地低唤着娘亲。

“兰儿,原谅我,过早透露了你的身世,你本可以不承受这些。”军师转过身来,眼角分明有两点湿痕,却故作笑颜道:“即使知道了身世,你依然可以选择自己的人生。现在告诉爹,你可找到了意中人?”

“我不知道……。”木兰哽咽着,双肩微微颤抖,终于表现出无助的一面,哀愁地说:“爹,我喜欢上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这些天心里乱极了……我不该瞒着你的!”

“爹知道!没关系的。”赵清云把她揽进怀里,像年幼时那样抚模她的头顶心,宽厚的手掌带来一丝暖意:“好孩子,仅管哭出来吧,爹明白你的心情。爱一个人很难,放弃更难。你可以选择的,只是两者都需要勇气。”

“我选了,无论给我多少次的选择,我都只能选择放弃!”木兰苦恼地摇着头:“我在努力忘记,可是真的很难,爹,我该怎么办啊?”说完复又痛哭失声,多少天积聚的情感,都在这一刻尽情渲泄出来。

“傻孩子!”赵清云轻轻拍着少女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如果忘不了,就别去强求了,真正的忘记,是不需要努力的!兰儿,你应该把你的情感,交给时间来证明,有些承诺和誓言,在时光的沉淀中才会看得更清楚。”

少女回味着长者的告诫,若有所思地抬起了泪眼。

“对王妃而言,你和柱儿的幸福,远比复国重要!”军师沉默半晌,决然说出另一番话:“我理解但不赞成,因为每个人对幸福的定义皆不相同,你知道了身世依然可以得到幸福。真正的幸福,往往是从苦难中得到了,就像凤凰涅槃一样,重生之前必先浴火。孩子,你的人生路途才起头,总有一天,你明白了幸福的含义,也就真正得到了它!”

仿佛心里洞开了一线天光,木兰怔怔望着对方发神。月光下,军师清癯的脸庞深广坦然,两粒眸子在黑暗中闪着幽光。是的,这世间有千百种的幸福,对有些人来说,默默的守候和怀念就够了。例如面前的长者,把一生的岁月和情感都交给了南诏,这就是他定义的幸福!

木兰拭干眼泪,倏地跪倒在军师面前,连着磕了三个重重的响头,一边发自肺腑地道出心声:“谢谢你,爹!”

(快捷键 ←)上一章   本书目录   下一章(快捷键 →)
明月出苍山最新章节 | 明月出苍山全文阅读 | 明月出苍山全集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