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出苍山 第三十一章 受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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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起头来,让我仔细看看!”坐着的华贵妇人漫不经心地开口,声音带着一惯的严历。

“是。”木兰惴惴不安地抬头,正好迎上妇人审视的眼光。二夫人微眯着双眼,挑着眉梢上下打量,水纹八宝裙上的绣金闪着细碎的波光,“嗯,果然生得俊俏,起来说话吧。”

“谢二夫人。”木兰跪了大半个时辰,腰膝都酸软了,脸上仍保持着恭谨。漱玉阁的厅堂极大,门窗倚雕着精美的纹饰,紫檀桌椅富贵瑰丽,天青的水磨云石地面却故意不铺地毡,让人跪起来膝盖生痛。仅从这点细节,便可以知道二夫人性情的苛刻。

“知道为什么叫你过来吗?”。二夫人端起杯盏,轻轻吹着茶沫子,细长的眼睛透着犀利。

“奴婢不知,但凭夫人吩咐。”少女垂手温言应答,这是她第一次被单独叫到漱玉阁。柳媚娘果然历害,不知用了什么说辞,二夫人今儿就着人唤了她过来。既然要进清风楼,早晚要过这一关。

二夫人啜了一口茶,冷冰冰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二少爷那点事,若不是这阵忙得抽不开身,早就照家法处置你了。”

“请夫人恕罪,奴婢知错了!”木兰神情惊慌,唰地重新跪下去,额头抵在冰冷的云石上,犹如一头待宰的羔羊。二夫人很满意少女的反应,抿了抿嘴角冷笑道:“曾家上下,我最恨两种人,一是蠢笨,二就是狐媚子,杜娟那贱婢的下场你也知道。”地上的身躯又瑟缩了一下。

门棂轻响,有人走进屋来。木兰跪在地上,眼角撇见一双大脚从身边走了过去,她认得那双镶了螺钿的滚口素罗鞋。屋里响起红姑的声音:“夫人,汤药来了。”接着是一阵耳语,听不清嘀咕些什么。

“让这婢子起来吧,你也歇息一阵。”二夫人的口气和缓了下来。红姑走过去虚扶起木兰,嘴里高声数落道:“你这丫头好造化,遇着主子慈悲心软。要在别的人家,就凭你动的那点子心思,早用鞋底打烂了脸逐出去!”

“谢夫人,婢子不敢劳姑姑相扶!”木兰趁着起身偷眼打量了一下。这是个结实健硕的妇人,高眉大眼,肤色微暗,一身象牙色的凤尾罗裙十分洁净。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光滑的圆髻,正中插了一支累丝鎏金的簪子,瞧着精干利索。这两年,曾家的大小内务都是由她帮着打点,说起话来比金锁还有分量。

这当儿,红姑也看清了她的眉眼,讶然道:“细了看,这张脸蛋还着实招人,怪不得二少爷见天往观月轩跑。”接着撇了撇嘴道:“你既然生就了丫鬟的命,就得安分些,多想想自个的身份家世,再好的乌鸡总归变不成凤凰。”

“是,奴婢知罪了!”木兰诺诺应答,又转向上首谢恩:“多谢二夫人慈悲,奴婢再不敢有别的念头,往后只管尽下人的本份!”二夫人从鼻腔里冷哼一声,“这话拿去哄别人吧,你煞费了功夫让南儿动心,难不成我日后还能天天绑了他的手脚,不去观月轩找你?唉,我千防万防,还是让你钻了空子。”

木兰大气也不敢出一声,惶恐交加地听着。红姑上前为二夫人捶背捏肩,一边轻声劝道:“夫人莫气坏了身子。院子里丫鬟多,原就不好提防,夫人你防得住院内,也防不住外人啊。”看见这话说中了二夫人的心事,红姑又小心翼翼地道:“再说,四姨娘的话也有道理,二少爷大了,也该有个暖床的人,省得像大公子般成日出去胡混。屋里有个人牵着少爷,你也省心不是?”

“唉,儿大不由娘,没法子呀。”二夫人叹了口气,把茶盏在几案上重重一顿,似笑非笑地盯着厅下的少女:“今儿我就成全你,隔两日,你就到清风楼当差吧。”

“夫人所说……当真?”少女像是不相信,眸子里冒着了热切的光,语气带着狐疑。

“当真!”二夫人一指桌上的汤碗,“你把这个喝了,我就让你去清风楼!”

青花大瓷碗里,一汪汁液微微冒着热气,空气中弥漫着苦涩的药味。“这碗……是什么?”少女诧异地抬头。

“红莲,告诉她这是什么。”二夫人看也不看木兰,低头端起了茶盏啜饮,手腕上的碧玉镯子交错作响。

“避子汤!”红姑森然接口,从几案上端了汤碗递过来:“咱们是大户人家,给少爷暖床亦有规矩。二少爷还没有大婚,不能在少女乃女乃过门前闹出笑话。”看见少女吃惊地睁大了眼睛,红姑发出了“嗤”地冷笑,“少爷年轻不懂这个,你以为夫人也没有手段治你?休要打那母凭子贵的算盘,清风楼岂是这么容易就进了的。”

深褐色的药汁映出木兰失色的容颜,拿碗的双手紧张地发颤。来之前,她和琬玉想了各种应对之语,猜到院里的流言早晚要传出去,但是绝没想到这种情形。两个末经人伦的处子,又如何会知道世上还有避子汤呢?就是军师,亦料不到高门大户的御人之术吧?四夫人深谙此道,却故意不和她说分明,这碗汤喝下去,是不是从此终身无育呢?少女觉得后脊一阵阵发凉。

“老老实实喝了,好日子便在后头。”红姑看着木兰微颤的双手,换了一副口气温言劝诱:“夫人向来奖惩有度,你进了清风楼只管尽心当差,伺候得好,过几年自然会抬你做姨娘,那时一辈子便吃喝不尽了。”末了又补一句:“这也是你的造化,自个想想,曾家上下几十口丫鬟,不知多少人抢着喝这碗汤呢。”

二夫人见她迟疑,捡起几案上一本账册翻看,眼光停顿在其中一页,“你来曾家三年,先后预支了四次月钱。哼,曾账房倒是大胆。下人们要是个个都预支月钱,岂不乱了曾家的规矩。”二夫人眼光一转,话头转回了正题:“你签契时月钱三两,调到宜香院后拨高为五两,往后进了清风楼,我便把你的月钱拨到十两。”红姑惊讶地“哟”了一声,接口道:“府里的大丫鬟也没有这么高的份例呢。”

木兰狠了心,举起药碗端在了嘴边。耳畔依稀响起段奕的声音:“以后,我们再生两个孩儿,带着他们一同远游,我陪你回苏州看娘去……。”声音渐渐缥缈,变成了赵清云的淳淳之声:“……爱一个人很难,放弃更难。你可以选择的,只是两者都需要勇气!”罢了罢了,木兰闭眼喝了下去。

红姑和二夫人漠然地看着。药汁又热又苦,带着呛口的辛辣,少女咬紧牙关一口气喝完,放了碗喘息着,睫毛轻颤,慢慢滑下了一滴泪水。

二夫人终于满意地颌首,“红莲,去把四姨娘唤来。”红姑应了一声,退出时顺手带上了房门。

屋里静悄悄的,二夫人又审视了木兰一番,威严地道:“你回去收拾一下,随时候着差遣。清风楼是少爷读书的地方,常有宾客来往,你去了要懂规矩,不该看的别看,不该问的别问,行事要知进退。”少女温顺地点头,二夫人的声音多了些热度,满意地往下交待:“书房由墨砚伺候,汤水饮食交给徐嬷嬷,二少爷的日常起居便由你打理。若是平日有短少的物件用度,或是二少爷身子有哪里不妥,你都要随时禀报。出了差错,我只管拿你来问。”

“是,奴婢醒得。”少女低眉垂手神色恭顺。二夫人沉呤了一下,拿捏着措辞道:“你进了清风楼,务必要看好二少爷,容不得他和别的女人沾染。……闰阁里的风月手段,我唤了四夫人来教你,你机灵点,多花点心思揣摩,不要仗着有三分姿色就大意了。”

木兰涨红了脸听着。二夫人居然要她学房中术,看来,曾振南这次返家大有内情。二少爷究竟带了个什么姑娘回来,让二夫人如临大敌却又得罪不起,自己以后在清风楼的日子能安然顺利吗?

看见少女有些发怔,二夫人以为她还在为汤药芥怀,挤出一丝笑纹道:“你过来,这支镯子赏给你了,瞧瞧,水头清透,上好的老坑翡翠呢。”说着褪下了左手的镯子。木兰急忙推辞道:“奴婢不敢无功受赏。”二夫人不由分说塞给她,意味深长地拍着她的手道:“只要你安分听话,少不了你的好处。”

及至四夫人过来时,木兰脸上的红晕仍末散尽。二夫人又交待了一番,挥挥手让少女跟着四夫人去了。

出了漱玉阁的洞门,转进东侧的花径,四夫人急忙把她拉进荫木深处,从怀里掏着一枚蜡丸,“快吞了,这是催吐的药丸。”看那神色,木兰便知道二夫人的汤药历害。吞下去不过半刻,少女便昏地黑地吐了起来,直吐得胆汁逆流,口里心里全是暗黑的苦涩。四夫人拍着她的背,一边歉意地道:“你不要怨我事先没讲清楚,这避子汤的方子极其难找,我没料想二夫人竟然这么快就备好了药材,倒像事先备好似的。……往后,我再给你慢慢寻解药吧,只是你的身子难免要吃点亏了。”

木兰虚弱地抬头道:“那汤是我自愿喝的,不怪四夫人。”事已至此,责怪对方无济于事,不如释怀修好。四夫人见她大度,娇声许诺道:“我自会补偿你的。”

进了芳春庭,四夫人摒退桐花,带着木兰直接进了寝居。除了老爷和桐花,恐怕谁也没进过四夫人的卧寝,下人们茶余酒后不免猜测里面的锦绣奢华,木兰虽有耳闻,一进去仍是大大惊愕了。

这寝居别有洞天,外面瞧着不大,里面却是拆掉了一堵墙体与邻室相连,变得宽敞大气。地面是明亮如镜的白玉石板,左右各开四扇长窗落地,錾刻着迎春、荷花、秋葵、灵芝、芍药等精美花卉,清风入室,对流通畅。进门处用了一架流金刺绣屏风相隔,上面随意地搭着几件薄纱娟衣。细看,屏风上所绘皆是**画,依次为仰慕、依偎、求欢、探怀、调情、合卺等,让人顿时耳热心跳。

绕过屏风,室内风光尽现。正中是一架巨大卧榻,鎏金钩账,纬幔重重,各色纱幔长垂曳地,隐约可见软被酥枕,风吹纱动,撩人绮思。榻前设了一张绿玉长案,上面放了双凤戏牡丹的香熏铜鼎,另有一个精致的玳瑁缕刻红盒。卧榻对面立着三丈高的明亮铜镜,将榻上风月一览无遗,铜镜下立着一尊硕大的密宗双修欢喜佛,明王和明妃两佛璎珞严妆,互相抱持,四体纠缠作状。木兰羞得不敢多看,赶紧把眼光转向别处。

室内没有大件箱笼,墙边置放着一排紫玉勾架,高与人齐,堆红叠锦地挂着四时衣物,女敕红丹紫,粉绿青白皆有,宛如四季鲜花般罗列齐整,外面用柔细白纱遮罩隔尘,取用起来十分方便。角上放了四口包金齊箱,箱盖微启,想是置放抹胸绣鞋等一应杂物。

“你且过来漱口净手。”四夫人招手示意,木兰才留意到室内尚有一层隔间,因与墙体同色,让人不易察觉。进去后听到潺潺之声,四夫人竟引渠入室,在卧寝设了一间水房,墙壁地面全部用黑色云石砌铺,上面设有花格天窗,沐浴如厕全无异味。硕大的木制浴盆洒满了玫瑰花瓣,香气浓雩袭人,让人不免联想浮翩:美人出浴,娇软无力,好一番香艳景致。

木兰洗漱出来,四夫人已换成蝉翼般透明的薄纱娟衣,绯色抹胸下两团玉雪隐约可见。见少女不敢目视,四夫人赫然发笑:“傻丫头,早晚你会明白,女人的身子是美的。过来,今儿我先教你梳妆,你用心点看着。”

左边长窗下是四夫人的妆奁,上置十二莲瓣的嵌玉镜匣,下有四层朱漆抽屉置放首饰。妆案上散放着梳洗的一应物件:剔犀梳篦,影青釉印花粉盒,掐丝珐琅的缠花手镜,乳钉狮纹镏金银盏……无不精致富丽。另有脂罐、螺黛、香露、眉剪等闰阁用物,直把木兰看得眼花瞭乱。

“夫人的住所真是富丽之至,婢子见所末见。”木兰发自内心地赞美。四夫人打散了发髻嫣然一笑:“这是照京都的寝居所制,只是依样画瓢罢了,远不及上京的奢华奇巧。”

“啊,原来夫人是从上京来的?怪不得如此奇心慧巧。”少女露出惊羡的神色,“大理离京都这么远,婢子一辈子也见不着上京的风貌,那该是何等的热闹啊!”

“是啊,我都快忘记了上京的繁华,十万灯火,满城连天楼宇……。”四夫人收了笑容,怅然地梳着头发,很快觉得失言了,笑着转了话头:“你看,这梳洗的第一步便是篦头,力度要巧中有劲……。”

一个下午,无论木兰怎么试探,四夫人再也没透露过身世来历。少女不敢太着痕迹,静下心来细听,原来看似简单的梳妆竟有如此多的学问:敷铅粉、抹胭脂、画黛眉、贴花钿、描斜红、涂唇脂……林林总总。娘亲去得早,军师自然不懂这些,木兰每日起床后捧两掬清水洗脸,再以缸面为镜,匆匆挽个发髻便算梳洗罢。四夫人皓腕挥动下,青丝可以层峦旋嶂,眉峰可以修蛾叠翠,唇色可以流火飞霞……木兰第一次体味到“三分人才,七分打扮”的真髓。

四夫人讲解得细致,木兰黄昏时已学得了七八成,手法虽嫌生疏却不失灵巧,最后为四夫人盘了一个双螺髻查验。“很好,钗花搭配相宜,簪子也插得端正。”四夫人在脑后举起手镜评点:“只是左髻略些高了,明儿你再来接着练吧。”

木兰笑应了一声,蓦然看见,镏金手镜的背面镂刻着几句诗词,那是六一居士的名句:“南园春半踏青时,风和闻马嘶,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蝴蝶飞。”少女有所触动:青梅如豆柳如眉,莫非,四夫人的花名出自此处?这样一个工于剪翠裁红的美妓娇娃,为什么不留在京都的十里欢场,甘愿跋山涉水,远到千里外的西南边陲做了一名秘探,她究竟和摩梭有什么样的渊源?

看着镜里左右顾盼的雪肤丽人,木兰胸臆中萦绕着无数的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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