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出苍山 第三十五章 许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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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得木兰和琬玉汇合时,白水河边一阵锣鼓喧天,龙舟大赛即将开始了。

河道两岸,摩肩接踵地站满了看热闹的乡民,调皮的小儿们早早就窜上树梢,心急火燎地往河面上张望。就连异地赶来做买卖的商贾们,都纷纷钻出了账蓬涌到了河边,争相观看这一年一度的盛会。

水面上,徐徐开来一列船队。领头是一艘火红的的龙头大船,远远可见船舷左右立着两张牛皮大鼓,大船后跟着十几只细长的赛舟,都是长约五尺,周身彩绘,船头安装着形态各异的木雕龙头,有金龙,黄龙,白龙,青龙等,色彩绚丽,远远望去犹如一根彩色飘带。人群喧哗起来,交头接耳地指点着青龙来自哪个村社,白龙乃去岁冠首,议论着哪艘龙舟的样式漂亮,哪一队舵手技艺最娴熟。年轻的摆夷姑娘们,眼光多半盯在健壮黝黑的舵手上,毫不顾忌地和女伴打趣说笑,吐露着心仪的对象。

远处尾随的周校尉行事稳重,眼见河岸边上挤满了人,径自包下河滩上一处茶寮,又不知打哪寻来一架木梯,扶着琬玉一行人上了屋顶。这里虽离河岸稍远,胜在高处视野开阔,水面上的光景一览无遗。茶寮旁边恰好一株苍翠大柏,树荫当了天然伞盖,木兰拿出随身带的蜜钱果子,四人躲在荫凉下好一阵说笑指点。

船队越驶越近,当先的龙头大船慢慢减速停下,船头两名赤膊汉子一挥手,尾随的十几支龙舟停了下来,在河心整整齐齐地排成一个横列。仔细看去,每只龙舟上坐有十六名舵手,都是各个村寨挑选出的青壮男儿,一色短衣短褂,威风凛凛健壮无比。另有一名长者口含竹哨手执彩旗立在船头,这叫敲头,相当于军中将帅,比赛中用彩旗来指点方向,哨声传递战况。一场好的赛事,必需舵手和敲头配合一致,齐心协力方能获胜。

龙头大船上的大鼓咚咚三声,两岸喧闹的人们安静下来。一名白发苍苍的老河工临风立在船头,点起三柱高香,依次把三碗米酒倒入白水河中。老河工年近八旬,赤膊散发,古铜色的脸庞筋骨毕现,无言诉说着数十载的江河风霜。猛然,老河工一声长喝,声音苍茫劲道直冲云宵,随即老人口中吟哦出一种奇特的调子,似歌似哭,发音拗涩,让人听了心中振颤。

屋顶上四人听得入神,绣兰低声解说道,这三碗酒头一碗敬天地神灵,第二碗敬亡人故亲,最后一碗敬龙王龙母。老船工所唱的,乃是百年来流传的‘古白文’唱本,有音无字,含义深奥,只有诸神能听懂。每逢节日盛典,必要用这种语言与神灵交流,如今,能吟哦这种古老祝词的人,已经屈指可数了。

从那祭唱一起,木兰就开始思潮起伏。从小娘亲教她的,正是这渐为失传的‘古白文’,想不到竟在这儿听到了。这古白文除了字形繁复,发音亦是晦涩难启,学起来十分困难,就是聪敏如木兰,小时也没少挨过娘亲的板子。军师告诉她,‘古白文’并非真的失传,只是后来为南诏王室秘传,专供密书之用,只有王室血脉才从小教习。这支流传下来的祭文唱本,内容为祷告日月神灵,为六诏的风调雨顺祈福。现如今天下大变,六诏早就不复存在,此时似歌似哭的调子入耳,少女自是百感交集了。

祭礼之后,大鼓又是一声咚咚巨响,宣告娱神乐人的龙舟大赛正式开始。鼓声中,老船工从船舱中捧出一只系着红绸的绿头鸭,解开绳索后往河中一扔,鸭子入水得了自由,扑腾着嘎嘎往江心游去。瞬时,各个队舟十六支木桨轻点,像离弦的箭一般往前疾射,两岸的人群顿时沸腾起来。

大理的龙舟大赛与别处不同,除了速度上的竟技,最终还要以夺标为胜。每年的锦标亦有所不同,今年竟是”活标“,以哪队先抢得绿头鸭为胜。鸭子入水即游,获胜难度大为提高,参赛的龙舟既要竞速前行,又要讲究水性技巧,各个舟队的哨头们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像中军将帅般指挥作战,河面上水花激溅哨声大作。两岸的喝彩声鼓劲声连天价地响起来,整个白水河好象沸腾了一般。

琬玉和木兰看得心旌摇弋,仿佛看到了一场真实的战争,绣云姐妹两更是忘形喝彩。白龙率先靠近河心,旋即被红龙和青龙围堵,黄龙趁机逼向锦标……那只绿头鸭惊吓得夺路而逃,嘎嘎叫着掠水低飞,引起主战场的瞬间转移。不知不觉中,木兰的眼角渐有晶莹闪烁,她看见的,乃是南诏之战的惨烈画卷……

龙舟赛事持续了三柱香的功夫,最终以一名青龙舵手反身擒得绿头鸭获胜,动作极其利落精彩。两岸欢声雷动,激动的人群持久不息,纷纷跳入水中玩起了水仗,白水河中开始了另一场欢乐的比赛。

绣兰拍拍胸口,意犹末尽道:“好看!热闹!天天都有龙舟赛就好了!”

“美得你!”绣云一点她的额头:“我瞧你看龙舟是假,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来转去,尽往那好看的后生招呼。回头告诉爹娘,早点择门亲事把你嫁了!”

“呸,呸!”绣兰啐她一口,扁扁嘴说:”我的亲事才不要爹妈作主,偏要自已挑个可心的。谁像你一样,把个瘸腿王爷也当宝!”

两姐妹性情直爽,向来口无遮拦,只是这话太刺耳了,难保不伤绣云的心。琬玉有心圆场,一时又找不出转圜的话。反是绣云不以为杵,像是听惯了般呵呵笑答:“瘸腿又怎么了,还不照样穿衣吃饭?段兆言平日送来的瓜果点心、稀罕物件,哪样短了你的?怎么还张口闭口瘸腿王爷的,连一声段哥哥都不会叫。”

这话让旁边的两人很有点意外,瞧着绣云落落大方的态度,似乎对这桩权贵联姻毫无怨言。绣兰却撅了嘴嘟囔道:“稀罕物件管什么用,又换不来好手好脚。”跺跺脚又转头对琬玉道:“嫂子也不是外人,我是替姐姐叫屈呢。上门提亲的人那么多,怎么爹偏偏就挑了个段兆言,身有残疾不说,还是个懦弱性子……在爹面前,跟个老鼠似的,只会唯唯喏喏,我瞧着就不顺眼。”

琬玉生怕姐妹俩说恼了,安抚地拍拍绣兰的手:“瞧你,又不是你嫁过去,世子那不叫懦弱,叫敬老!就冲着世子三天两头送瓜送果的份,也能瞧出是个知冷疼热的有心人。”木兰也跟着缓和气氛笑道:“俗话说,千金难买有情郎,二小姐放心,大小姐嫁过去定然吃不了亏的。”

主仆二人的温言劝慰,好象效果并不大。绣兰依旧戚着眉头气呼呼的,突然扬头迸出一句:“难道小梁将军不好吗?上回姐姐突发疟疾,小梁将军为了取药,连夜赶马跑了三百里呢……。”猛然自知失言,吐吐舌头捂住了嘴。

木兰和琬玉对视一眼,佯装没听见,这样的闺阁情事,本来也不便插言。绣兰口中的小梁将军,她们是知道的,淳于将军详细分析过大理战局,段沐风麾下有四名大将,其中三位是历经争战的老将,最年轻的就是这位梁存山,没人知道他的出身来历,一入军营即被段沐风看重,调到军中亲自培植,去年刚提升为左将军,专门负责军制装备。小梁将军资历虽轻,却是让人模不清路数深浅,一上任就说动段沐风更换军备,花费重资置换了最历害的青铜火铳,只此一项,大理官兵的军力就提高了数倍。淳于曾经断言,这个梁存山,将是苍山的一名劲敌!

绣云面上闪过一丝尴尬,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正色对绣兰道:“妹妹错了,姐姐乃是高高兴兴嫁人的。漫说世子只是身有跛疾,就算他是瞎子呆子,我也照嫁不误。”复又拉着对方的手语重心长道:“咱们既然生在了权宦之家,就像坐在风口浪尖一样,随时都有被颠覆的危险,自然不能像小门小户一样只求安康,事事应以家族利益为重。”

绣兰到底还是孩子心性,小声嘀咕着:“道理我自然晓得,可咱是女儿家,又不能像哥哥那样辅佐政务,自己招个武艺高强的女婿岂不好,将来还能帮爹爹战场杀敌呢。”

“就晓得杀敌,真正可怕的敌人不在战场上,全都躲在暗处射冷箭呢。你想想,咱们家缺啥?”绣云点着妹子的额头自问自答:“咱们家就缺个王命封号呀!爹虽然手握重兵,平日议政议事,总有些个王族阳奉阴为,拿这个大做文章呢。”

绣云停顿片刻,掩饰不住骄傲地一笑,露出一口细白的牙齿:“爹常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和世子联姻后,段兆言将以王爵身份入赘都督府,到时,爹和哥哥处理政务就明正言顺,段家的千秋大业始有根基,你说,姐姐能不高兴吗?”。

一时间,三人想法各异。绣兰惭愧,木兰震憾,琬玉心惊。

绣兰扑闪着泪花,却强自嘴硬道:“我不管,若是段兆言敢对姐姐不好,我就叫小梁将军把他的另一支腿也打瘸了……”说完自觉不妥,噗嗤一笑扑到绣云怀里撒起娇来。

“哎哟,你这是扭麻花糖呢,真拿你没办法。“绣云无可奈何地摇遥头,”时辰不早了,赶紧去观音庙许愿吧,可别耽误了晚上的大典。”

黑水崖上一湾瑶水飞珠溅玉,将空气中的署气消弥得无影无踪,斗拱飞檐的观音庙踞立在岩石下,犹如一尊盘踞的雄狮。”看哪,那就是月神种下的许愿树!“绣云指着前头道。那是一株苍碧的古树,棕色树干,高约八丈,枝叶间有细碎的光华闪烁,看不清叶子的形状。树下的浦团上跪着红男绿女,都在无声祈愿。石阶两侧,开满了各色茶花,据说,这些山茶长年不谢花期不一,犹如两道烂漫彩霞,无声地守护着许愿树。

四个少女逶逦行来,石阶上的众人纷纷避让,自觉地让出了树下的中心地带。湊近了看,许愿树果然长得奇特,叶子是一种细长的橢圓,中间有一圈银白色的叶脉,恰似一只眼睛睁大了瞳仁。也许,这真的是一只的神灵的眼瞳呢。

木兰抬头望去,树上早已挂满了各色香囊,每一抹色彩里,都包含了一个无声的愿望。她照着绣兰的样,摘下一片叶儿放入香囊,郑重地用双手挂上枝头,然后挑了几个洁净的浦团摆好,各人撩起裙裾,跪坐闭目默默祷告起来。

“月神保佑,助我南诏收复大业……”木兰嘴唇无声翕合,虔诚地在心里默念,仅管知道这个愿望是多么遥不可及。方才,绣兰的一番话让她深深的震憾了!权贵之家的儿女,自小就做好了为家族牺牲的准备,并非像金丝笼里的鸟儿般全无心机,她们深知:只有姻亲才能令权力结盟世代交好!绣兰如此,木秀芳也如此,能为家族尽力是她们的光荣和梦想。单凭这份觉悟,木兰就自叹弗如。

与此同时,少女心里有某一线微弱的希望轰然倒塌,段奕身为长子,自然更会顾全大局,否则也不会入赘曾家了。一旦对方得知她的身份,就算再深的情愫,也瞬时烟消云散了吧?木兰不自觉地扬了扬嘴角,咽下一丝苦涩,她尽量摒弃杂念,专注地向月神暗许心愿。

琬玉跪在上首,眉目一如既往的平静,没人会知道她心里翻涌的波涛。她所想的,乃是段沐风的心机,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有勇有谋的强悍对手。段沐风在民间有个绰号叫“叼心虎”,一是说他生庚属虎,二是指他行事凶戾,心机百变,擅用诡计迷惑对手。否则,自己的父亲不会轻易中了埋伏。自从他统管大理后,扩兵布防,外松内紧,同时结交望族广聚人脉,精心设计出段家千秋大业的蓝图。面对这样一个心机深沉的对手,如何才能报得血海深仇?

一阵清风吹来,许愿树轻轻摇晃,叶片上的银线在阳光中闪烁不定,如同神灵的眼睛般俯瞰众生。石阶上跪着的红男绿女,每个人神色端严,偶尔传来一阵喃喃低语。谁都不愿深想,这世间的林林总总,月神如何能做到人人如愿?

是的,满足了一些人的愿望,必然会有另一些人落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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