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玲只轻轻用力,就将桌椅移开,郝枫打开了门。就在这眨眼间,不见了她的身影。
再看向酡脸醉眼的父亲,见到儿子开了门,反倒满脸愕然,而他的身后,露出白色的衣袂飘动的影子。
“这可是你逼我的,我可要念咒语啦!”郝枫指着父亲凛然地说,说罢将手收回在胸前,合掌做出道士做法的指法,闭眼口中念念有辞,却听不懂他说些什么。而那粗壮汉子似乎知道他要做什么似的,开始四下里环顾起来,仿佛冷不防会有个怪物出来吓唬他似的。他身后白色的衣袂,随着他的眼神移动,好像紧贴在了他的后脑勺上。
“兔崽子,又吓唬老子是不是?看我打不打得死你!”郝秋旺说着,沉重的身体向郝枫倒下来。
郝枫忽地睁开眼睛,喝道:“酒鬼们,上!”
蓦地,客厅内响起叮叮咚咚碰撞的声音,继而在大汉的脑后,徐徐升起绿色白色的酒瓶来,继而,两个,三个……郝秋旺停住脚步,觉到身后的异样,便向后看去。但见整个客厅,竟漂浮满了花花绿绿的酒瓶子!酒瓶子们晃晃悠悠,互相碰撞,酒瓶口子全部朝向他,似乎商量好了,等待命令蓄势待发。
郝秋旺但见之下,酒醒了大半,呼叫着踉跄贴到了墙壁上。林枫见梦玲蹲伏在地上,朝他吃吃笑着,他也禁不住快乐地大笑起来。
“郝秋旺,我把老酒鬼给请来啦!他来向你索命来啦!”
正在说着,空气中悬浮的酒瓶子们,渐渐聚拢在客厅中央,组合成了人脸的形状,接着出现黑洞洞的大眼睛和鼻孔,还有白森森的牙齿都于瞬间成了形,“脸庞”沟壑纵横,恰似形销骨立的老者骷髅。这恐怖的绿色魔鬼,正朝着战栗不已的郝秋旺诡笑着,使任何人都觉得,他此番是再劫难逃的了。
郝秋旺瞧瞧儿子,又瞧瞧那张恶魔的脸,仿佛真的承认眼前有身形巨大且恐怖万分的酒鬼来索命,忽然跪了下来,连连嗑头大呼:“酒神爷爷,我再也不喝酒啦!您别把我带走啊!我还没有到那种戒不掉酒的地步,我一定会戒掉的啊!只要我想戒,就一定能够戒掉的啊!……”接着,他捉住儿子的手腕,泪眼滂沱地说:“小疯子,小疯子,快求求酒神爷爷,让他老人家走吧!让他走吧!我走了你也活不成啊!别要我的命,我还没活够哪……”
想不到父亲这么怕死,郝枫也有些被吓蒙了。
他望望又到了郝秋旺身后的梦玲,瞧到她镇定的笑容,他也立即镇定下来,说道:“你发誓以后不再喝酒,不再打我,我就请酒鬼爷爷走。你发不发誓?”
“好好,我发誓,我发誓。”待要举手发誓,又听郝枫说:“别对着我发誓,要对着酒鬼爷爷发誓,并且是发毒誓!你已经不知道对我发过多少回誓啦,每回都是立即就忘,骗我到底是骗习惯了。这回你对着酒鬼爷爷发誓,他把你的誓言记到鬼域阎罗王的生死簿子里,到时候你如果悔了约,那时候酒鬼爷爷就会立马再来,你再求饶,他也不会宽恕你啦!”
这话说得决绝,郝秋旺显然受到极大的震撼,他竟然思索起来了——这可以从前不常有的事。
盏茶工夫,他回过头去对着酒鬼爷爷的脸,连连磕头碰地,发出砰然巨响,大声发起誓语来:“鬼神爷爷,您就大发慈悲,再给我次机会吧!上回小疯子说了咒语,我的酒里就涌出恐怖的虫子来,爬满了我们整个家!从那时候起我就不敢碰酒瓶子了,恐怕把那些虫子也给吞下去!可我想酒喝啊,我不喝不行,受不住啊!您说我遇到这么多挫折,怎么不能够借酒消愁呢?您要体谅我啊!毕竟过了这段时间,我还想振作起来哪……有小疯子在,我不得不再振作起来啊!可是这段时间,我无论如何振作不起来啊……鬼神爷爷,您就发发慈悲,放过我,让我借掉酒瘾,重新开始吧……”
说着,又感叹起自己的身世,老生常谈,叹说起自己命途的多舛来。
“他妈三年前跟别人跑了,丢下小疯子和我,您说这样的女人还算是人嘛?!我们两个是常常吵架,我喝了酒有时候还会打她,可我们是老夫老妻,结婚都十多年了,还有个长大了的孩子,她怎么就敢丢下这些做下那见不得人的勾当呢?就是因为我被厂里开除了,她才看不起我!……只是因为那天我喝了点酒,上班时起晚了没赶上点名,是有过这样的两三次,可那混蛋厂长也不该就这样把我赶走啊!像赶鸭子驱臭虫似的把我赶走啊!他不想想,这工作这么难找,我以后该怎么活啊!……他们,他们都是贱东西啊……原本那女人见我这么落魄就该安慰安慰我,可见我在家里休息几天也讨厌得很,忙不迭把我轰出去找工作。我说你这么急着我出去干什么,难不成你在家里养汉子啊?她听说就跟我急了,我们俩又吵起来了,整天吵,还砸东西,我又忍不住打了她,那回打得可凶,把她的脸都给打出血来了。我就是忍不住,想动手打她!她也反过来抓我,在我身上抓出几条痕来,还冲我脸上吐了唾沫,您说她算不算是个臭女人!……可我总以为这在夫妻间很正常,只是打打闹闹而已嘛,可想不到她那么在意啊!……更想不到她真在家趁我不在养了狗汉子!也不说声,就走了啊!趁我出去为她娘俩整天找工作打零工的时候,在我为他们累得半死不活的时候,就这样丢下我,丢下小疯子,跟那狗汉子跑了啊……她不想想,这死婆娘不用良心想想,她走了,我活给谁看,我和孩子怎么活下去啊……她走了不要紧,小疯子没人管了,我连做饭都不会,衣服更是没洗过,您要我怎么照顾他啊……我呢,走出去都没法抬头,我知道人家在旁边指指点点,说你没用,你家婆娘才跟人跑了!我知道他们在心里疯狂地笑啊,笑啊,都能给气噎死!我心里头那个堵啊,没处诉说,快把我压垮啦,您说我该怎么办呢?总不能去自杀吧?!可我知道世上还有小疯子啊,我还得和他相依为命啊……可是我心里头堵的慌啊,就整天去喝酒,实话说是比那以前喝得多了点,可也是因为心里压抑得慌啊!我就想世界为什么那么不公平,为什么我生来就是不幸的人——我家在农村,小时候我爸经常打我,也没跟我讲过一句教育我的话,整天就是打啊骂啊……他也喝酒,喝得比我还凶,我那妈被他打得整天哭,可还是照顾了他一辈子啊!直到死,她虽然对他骂骂咧咧,可还是离不开他啊!哪像这个女人,也没怎么打她,怎么就走了呢?就因为她看不起我啊!……高中是家里不供给上的,我也没那个脑子,整天像个废物似的呆在课堂里,任人欺负——在家里我爸我妈经常骂我是‘废物’,好像我也真的成了废物似的,没有什么理想,也没有过什么特殊的事情发生在我的生命里,更没有什么才艺本领……本以为可以和那婆娘就这样过了这辈子了,平平凡凡的也不指望什么,拉扯大小疯子也就行了,可有时候就是不甘心,凭什么啊?凭什么我不能赚大钱啊?凭什么就该整天让人像猪狗一样呼喝来呼喝去啊?整天可压抑啦,我快受不住啦!想干脆不如死了算啦!可又不能死,不喝酒又能怎样排解啊?被他们那些享乐的混蛋说赶走就赶走,像赶鸭子驱臭虫似的,又让那婆娘给我抹了这层黑灰,舍下我们爷俩不管不顾任我们自生自灭……您说我能怎么着?只有借酒浇愁,没有别法啦!只有酒神爷爷您,只有您才能解救我啊!……酒神爷爷,您可救救我啊!我这么崇敬您,您怎么还来索我的命啊?啊?不该啊!您该怜悯我才对,怜悯我才对啊!鬼神爷爷,您来救救我啊,我给您扣头,以后我整天给您烧高香烧纸钱,您来救救我啊,救救我和小疯子啊……”
小枫子愣在原地,脑中嗡嗡乱响。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话,可由从前父亲的口中吐出来,总是恶狠狠,带着股愤世的沙场烟火味。这时候的字字句句,却都掺和着软弱的泪水,他知道是再真诚不过的。看到父亲的软弱,他的心仍旧是刺痛的,不过此时比从前更多了层怜悯的感情,这是他这两年来从没有体会过的。
从前的他,自然对父亲心中只有鄙夷和愤恨,因为父亲,他恨透了生活,常常体会不到生活的乐趣。每当见到同龄人拥有和谐美满的家庭,见他们被父母夸奖赞美,给他们买时尚的玩具,漂亮的衣服,还带他们去华山去上海去三亚旅游等等,他就更加得愤恨了。
他知道,这些是自己永远得不到的。
这时见到的父亲,是头回真诚地剖析了自己,虽对他生出怜悯之情来,但依旧是厌恶感占了上风。
因这些复杂的感情,他竟忘记上演这场“好戏”了。
瞥眼间见角落里的梦玲在给他打手势,才恍然惊醒,清了清嗓子,躬身对“酒神爷爷”行礼道:“酒神爷爷,您就大发慈悲,开开恩吧?郝秋旺他知错啦,这回我想他一定会改,否则他必死无疑啦!请您退去吧。请您赐予他摆月兑酒精的勇气,赐予他重生的力量吧——”
睁眼抬头,见那酒瓶组成的酒神的脸,渐渐散开,继而飘落到地面上各个角落,各归其位。
悲痛万分的郝秋旺也抬起身来,见到酒瓶们安然堆积在房间里,与从前没有任何两样,按住额头,不禁怀疑自己刚刚做了场噩梦。转头见到郝枫站在身旁,立即有想要上前扭按住他,狠狠痛打他的冲动,但立时记起了适才的“咒语”,“誓语”,还有适才“酒神爷爷”那张阴森恐怖的脸,他竟将手捂住眼,呜呜哭了起来。
“郝秋旺,你可要记得你对酒神爷爷讲过的话,不得反悔的!”郝枫义正词严地说,“再不要像上回那样,只以为是虚惊一场,过了不长时候就又旧病重犯。哼哼,这回可有真正的教训等着你呢!”
说罢,不顾像孩子般哭泣的父亲,他返身径直回到自己房中。
关上房门时,梦玲已然出现在屋子里。
“你应该安慰安慰你爸。”梦玲悄声说。
“我也想啊,可我无论如何做不出来。”郝枫低头,好像在请求她的原谅。
梦玲莞尔,拍了拍他的肩头,表示理解。
“我们应该继续帮助你爸戒酒。这回他似乎真的认识到了错误——这是改正错误的第一步。接下来,我们要寻求科学的帮助了,不能再任意孤行的按自己的狭隘意愿办事,这样只会使事情更混乱,更糟糕。”
“科学的帮助?”他诧异。
“你听过‘戒烟互助会’吗?”。
他摇摇头。
这里毕竟不是讲话之所,梦玲来到窗前向他招招手,他懂得她的意思,喜笑颜开,快乐地趋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