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知道新的消息了么?”一个穿着短褐衣的中年男子对着几个同样年纪,差不多打扮的人神秘兮兮的说。
“什么消息,我们音信不通的可以知道什么?”一个掉了一颗牙的汉子嗤笑一声
“是啊是啊,我们成天在大夫的封邑劳作,就是有什么消息,小君还会看得起我们,说给我们听么?你啊快点说出来,知道你去了一趟大邑得意着呢!”
“嘿嘿,那倒是”那个最先说话的人从竹篓陶壶中倒出一木杯泛绿的浆水,咕噜咕噜喝下去之后,砸吧砸吧嘴巴看了一圈早就已经忍耐不住的人又嘿嘿一笑“我就说,就说!”
“呀,陈姜出来了!”不知道是哪个人说了一句,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随着那个人的声音看。果然,一个穿着碧绿衣裳的女子挎着一个竹篮自一边小道出来。
“啊。”一个人低呼一声
女子装扮朴素到了极致,可所有的东西搭配在一起都恰到好处。简朴的衣裳和竹篮告诉着别人她的家境并不很好,但女子却有着和寻常农妇并不相似的白皙的肌肤——这样的肌肤只有出身富贵不用劳作的贵族才拥有。这样的白皙在劳作之人里很是显眼,再加上陈姜生的也很美。乌黑的头发散散的抓成一个发髻用一根随处折下的荆条固定着,远远看上去像是一朵云。眼睛,鼻子,嘴巴无一不长的恰到好处,也许拆开来看并没有多少出众的地方,偏偏组合在一起就变得动人起来,一颦一笑都是那么的独一无二。所有人都相信这样的女子只能生活在卫侯的宫殿而不是这个偏僻的小邑,可是陈姜却在这里有属于自己的家,有一个同样出众的丈夫以及平淡却温馨的生活。
“陈姜不愧是陈姜,即使没有擦拭着膏油脂粉也这么俊秀。”一个人低声赞叹一句,得到了众人的响应。这样的女子才称得上是美人,即使没有任何金玉珠宝,胭脂的点缀,可是只要站在那里,她就是月光就是清风。
“最近,陈姜怎么不打扮了,每天差不多都是这番模样出来,好看是好看,可是总觉得怪得慌”名叫季的人嘀咕着
“嘿嘿,你这就不知道了吧?我女人那天恰巧和陈姜一起采摘桑叶。陈姜说宁青去服卫侯的徭役,走了已经有四个月了。女人嘛,打扮起来总是给心上人看,自然现在心上人走了,也就无从打扮了。嘿嘿”田意味不明的笑着说出原因,所有人都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哎,只是可惜了这个俊俏的女子,白白放在家里”
陈姜慢慢隐如一片树林不见了,很快从那里传来了一片女子的歌声“期我乎桑中,邀我乎孟姜···”
“哎,走了走了”季摇摇手“陈姜和那些婆娘们一起采桑叶了,我们也赶紧开始干活吧,如果今天没有完成,等下家老出来就要招呼我们鞭子了”
“刚才我们的话还没有说完了,你们不想听了?”最开始说话的那个人拉住季的手臂“告诉你们,去大邑的时候,我听到了卫侯准备和郑侯打战了,就在西南边界那里,现在那些服役的人十之八九都要充调到将军的中军帐下!”
“又要打战了?这个卫侯也忒··哎,郑国可是比卫国强啊,尤其是现在的郑侯,听说是一个有才力的人,早之前竟然镇压了自己弟弟和母亲的叛乱,还幽禁了自己的母亲并许下‘不及黄泉,不相见’的誓言。可想而知这个国君可不是好打交道的啊”
“是啊是啊,我们卫侯就是抓住了这么一点,说郑公人伦之情丧失,卫侯为王室苗裔,正所谓以有道伐无道,天下可共诛之!”
“啊哈哈,有道伐无道?这个卫侯也说得出口?现在都知道卫侯···算了上位者不好多言,反正咱们大家都清楚是不?”
“陈姜的丈夫要到中军帐前了”不知道是谁说出来,一时间都沉默了。
“你们这些人又在那里偷懒不干活,是不是想挨鞭子啊?”一个黑衣带冠的人出来,冲着田亩这边大声叫骂
“还是希望行役致人早些回来吧,虽然,虽然卫侯实在不济··哎,陈姜却是可怜”季摇摇头拿起边上的青铜楸。“走咯,去犁地吧,从这里到树林那里我们都没有动了!”
桑林
陈姜拿着棍子扑打树上桑叶,碧绿的叶子簌簌落下,那些女人们一边唱着歌一边麻利的捡起树叶。桑林中的劳作总是充满着一种满足之感,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生活着的笑容,虽然她们的面貌因为长年的辛苦劳役或者生活的贫乏而早早衰老,但鲜少见到刻在脸上的怨怒。
“陈姜,我替你收拾了一篮子桑叶了,你瞅瞅”一个粗蓝布衣服的女子笑眯眯的提着一个竹篮在陈姜面前晃一晃,蓝中有几片——落下。
“潇,多谢了”陈姜咧嘴笑笑,转而又淡下笑意。
“怎么了,你最近精神总是不大好!你看看你的头发现在枯成什么模样?以前做姑娘的时候你的头发总是抹膏脂最多,最光滑油亮的”名为潇的女子拉着陈姜的手询问。
“最近想来是一个人操持家里,有点累了”陈姜避开同伴的询问的目光。
“清人在彭,驷介旁旁。二矛重英,河上乎翱翔,清人在消,驷介麃麃。二矛重乔,河上乎逍遥。清人在轴,驷介陶陶。左旋右抽,中军作好”歌声飘荡在不远不近的距离。不知道是谁在唱着这首赞美恋人才貌无双的歌,柔柔细细的声音中丝丝情意弥漫。可即使那个清人可以看到,却终究还是隔着阻碍!只能遥望,只能期盼!
“清人在彭”陈姜喃喃重复了这一句“清人···”目光一下子暗淡了许多。朦朦中好像看到了往昔那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却只想沉溺一生的笑容。
潇转头看向歌声传来的方向,草木茂盛之处有一个影影绰绰的红色身影,跳跃在芳草间像蝴蝶一样“呵,是摇。最近她老喜欢唱着这些情歌,哎,陈姜你可是思念宁青了?”
陈姜别过脸去,抿紧嘴唇沉默着。
“哎”潇抚模着陈姜的后背“其实也只能是这件事了,即使女子的容颜真的如夭夭桃花,也是为身边陪伴的男子绽放的,宁青行役有三个月了,快要回来了”
陈姜的神色苍白依旧没有说话,修长的手指不自觉的纠住衣角。而这一切在潇眼里只有一种柔弱无助的感觉。
“不要想了,快要回来了。他们去服役都是只有三个月的,而且宁青知道写字,也会说通语,有这本事的话不会被派去做什么重活的,你啊就放心吧”
沉降茫然点头,遥遥的那个欢快的歌声又一次传来“这个摇,不知道是遇到什么高兴事了,最近老是看到她笑的合不拢嘴的模样,嗨。摇!你捡好桑叶了么?”潇冲着那个红衣少女大声问。
“呵呵”人未到,笑先闻。摇提着篮子来到两个人面前。有意无意的,她的竹篮从陈姜面前晃过,一阵清新的桑叶味进入了鼻子中,陈姜微微皱眉。
“哟,这么快就打好了那么多叶子啊?你最近可是麻利了许多?”潇托起篮子看看,打趣到“是不是遇到什么喜事,连带的精神头也好多了?”
少女粲然一笑,却又赶紧低下头假装查看桑叶来掩饰自己突如其来的羞涩“没有,没有的事,我天天在你面前晃,我有什么事情还会躲着你?”说完瞟了陈姜一眼“倒是陈姜姐姐,最近闷闷不乐又脸色黄黄的,可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有时候太看重一样什么,到头来总是自己受伤害,还不如看得淡一点罢了”摇隐隐绰绰的说着这些不知所谓的话,让潇有点模不着头脑。
“哎,你这是在对谁说话,怎么我们都听不明白?”大大咧咧的潇问
“呵,是么?那么就当我一时有感而发吧!”摇看了一样默不作声的陈姜,手指拨弄着桑叶“那里还有更好的,我去看看”
“哎哎哎,你们听说了么,出大事了,出大事了!”一个妇女跑来“刚才才从那些耕作的人那里得知,国君要和郑侯打仗了,命令服役的人延长服役,尚未的人也要随时候命,每家国人都要出辎重补给!”
“什么?!”出声的是摇,她还没有听完身子就开始抖得如同秋天的枯叶,竹篮掉在地上晃出一地的桑叶也无从顾及“服役的人不能回来,还要去战场?”
“陈姜,你怎么样?”潇担忧的看向陈姜,谁知道陈姜似乎是在梦中清醒来一样,仰起头看着女伴,嘴角慢慢上扬到一个好看的柔和的弧度,眉眼藏着无数笑意。
“我没有事,可是摇为什么突然一下子这么张皇?我们不曾知道她有心仪的人,怎么现在听到这个消息却这番模样?”陈姜柔柔的说着,语气中有着关心也有着不解
“对呀!”潇一拍手转身对摇说“你是怎么了,你又没有丈夫姑舅的,怎么听到这个消息却比陈姜还慌乱?你是不是有心上人的,而且心上人还要去服役?”
摇看着陈姜带着笑意的脸,心里一阵阵的发寒。摇觉得陈姜就好像是一只猫,一只只会笑着的猫,让人发憷。她情不自禁后退一步“不,不没有没有”说完连竹篮都不捡起就跑走了。
“肯定是的额,我准没有说错,这样的行为和那些怀春的女子没有什么两样”潇自言自语看着陈姜起身“陈姜,你真的没有事么?”
“我能有什么事?”陈姜含笑对她说“我去那里采些萱草回去种在庭院中,宁青一直喜欢萱草,说萱草的香味让他觉得再梦中”说完就朝着一个山坡走去,那里有一片开的恰是时候的长着黄黄小花的萱草。芳草萋萋,迎风招摇
“那么,好吧。你小心点,陈姜最近你都瘦了,还是要多多保重,勉励多吃一点黍饭”
“哎”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陈姜慢慢走远,之余下清和却惆怅的歌声
“这个歌是哪里的?从来没有听过···”潇自言自语“是陈姜自己做的歌么?可是为什么是这样的词了,却有些不贞祥的意味呀”
萱草,从来都是怀人之草。只因为心中有所思,才会对于那小小的不起眼的植物那么看重
旬月之后
“摇出来了”看着面容有些枯黄的少女出门,原本在窃窃私语的妇女都停止了议论一起望向她。等到摇走远了才又开始议论“我说啊,摇肯定是有喜欢的人了,而且那个人被征调去打仗,不然她怎么会鸡鸣未旦就起来,又不梳洗也不打扮的就去邑口站着,一直到日夕才朦朦胧胧回来。也不和我们一起去采摘果子和桑叶了!我看肯定是有喜欢的人”潇言之凿凿说着。
“恩,我看是如此。不过我们这里服役去的就那么几个,你说是谁啊?我看平日里摇和岚走得近,未必不是他,哎真希望那个人平安回来,摇也不至于是这个样子了”
“说的是啊”
“你们在说什么?”陈姜提着满蓝的萱草走过,笑眯眯询问“院子里太空了,要种些东西才好”
“我们也就是瞎说说,你去忙吧”潇摆摆手,陈姜点头擦身而过,留下淡淡的香气。
“这个也是··虽然说恢复正常了,可是依旧怪,天天对着那些萱草发笑,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萱草是怀人之物,哎”潇叹口气。
“这个国君真的是··上位十几年了,不打仗的年份十之二三,即使不打仗也征调人去为他营造宫室”
一轮明月悬挂于沉黑的天幕,一切喧闹渐渐平息,万物都开始进入了黑夜的怀抱。
陈姜蹲在自己的庭院,一手扶着一株白天采摘的萱草,一手拿着一个小小的青铜片,眼神专注又深情,好像是对着心爱的人一般。她的模样很美,美的把明月也比下去。这个庭院的一半已经满是萱草,微风一吹总是会有久久不能散去的清香,可是细细的闻着却又可以捕捉到一丝甜甜的带着血肉的味道。“你看,多好啊!你再也看不到令你心烦的人了,摇不会再跑到你面前冲着你笑,找你说话或者是送给你东西了,你再也不用看到她了。现在就只有我,还有你最喜欢的萱草陪着你,你高兴么?”陈姜甜蜜的说着一些话,她的表情是着迷的,是陷入在梦幻美景之中的表情。好像土地之下有着她最为宝贵的东西“你终于可以完完全全属于我了,你肯定也很高兴是么,你看我专门为你梳妆了,好看么”
没有人回答她,只有风吹动萱草的簌簌声。
外面依旧很安静,远处的一个房间里一位红衣的少女面容消瘦,神情哀伤。
那一天,陈姜自外面浣纱回来。路过桑林的时候却看到自己的丈夫拥抱着一个红衣的女子,两个人的表情都满是幸福与快乐,就好像是新婚的夫妻。那一天开始,陈姜自己编织的美梦开始一点点坍塌。一直到有一天,陈姜听到丈夫睡梦中的呓语说要和红衣女子一起远走高飞,到大邑去生活,去重新开始两个人的世界,而只扔下自己。忿恨似火一般在她身上燃烧,月圆的一个夜晚等丈夫过后精疲力尽沉沉睡去,陈姜带着尚未消退的潮红慢慢起身起身,细细打量着他自足却又轻蔑的神态,手慢慢模到了一柄青铜斧······
终于,这一次你可以永远的陪伴在我身边,你真真正正的实现了我们当初永远在一起的誓言。我们的世界里,不会再有任何的阻碍,不会再有任何的烦恼。只因为,你在这里,我也在这里。宁青,你终于回家了,不会被外面的天地所诱惑,你只看到我了。美丽的女子轻轻笑着,抚模着地面的带着腥味的泥土,好像是在抚模着爱人的肌肤爱人的骨骼。“你还记得我以前为你唱的歌么?现在我又改了一点,你要不要听听啊?”女子轻柔开合着嘴唇“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说到最后,温柔已经荡然无存,只有满腔的愤恨与绝望。这首歌的最后,她选择与爱情决裂,即使当初再美好,终究也抵不过你在我的心头划下的那一刀,纵使是当时的言笑晏晏,两小无猜也还是抵抗不住人心的变化。可是到了最后,我们依旧还是要永远的在一起,什么抵得上死亡赐予的永恒了?
天上的明月,好像亮的有点刺眼,不然怎么眼泪止不住的流?
邑庄的另一边,那个红色的身影依旧还站在那里,好像是亘古就存在一般。清辉洒在她的身上犹如神山之上下来的仙女,但是仙女脸上却刻画着凡间的悲伤。她在等一个永远不可能回来的人。
很久以后,战争都结束了,卫侯果然输的一败涂地,那些服役的人带着多多少少的伤痛回来,命终究还是保住了!可惜那个远去的人依旧没有音信。平静的邑庄开始流传着一首歌。“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执殳,为王前驱。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这首歌说的是谁?是那个娇美温柔如春雨一样的女子,还是那个总是一袭红衣,眉眼都带着阳光的女子?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不过他们心中的爱人却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