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倾梦 第七章 青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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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的邺城表面看起来与往常一般无二,其实是暗涌澎湃。

八月十三,郑元伤后第五日,传来一个令世人震惊的消息:大丞相高澄已遇刺身亡!生前一切职务又其弟高洋暂代。

郑述祖携二子去丞相府吊唁,王妃、世子们均身着重孝,号啕大哭,唯独那个白衣素缟的高长恭低眉垂首跪在那里,一滴泪都没有,脸色却白得怕人。

此时元德、元礼已从那日回来的车夫嘴里得知了当日情形,对长恭自恨之入骨。可今日见到却也不便发作,只暗自咬牙。

元德经过长恭身边之时,装作安慰,用只有两人能听得到的声音言道:“世子高才,手刃仇人,真正全了仁孝之名!”话虽无不妥,可语气讥讽,并无半点安慰赞赏之意。

长恭哪里听不出来,心里发苦,却无处可诉。只觉闷气于心,抬起头,还未言,竟先呕出一口鲜血。元德一惊,忙扶了他的肩膀,只听他声音低沉道:“伤及令妹,绝非有意。只是那日报仇心切,大意错手。若她哪日真因此而去,长恭赔其性命就是。”

元德见他如此,对他的嫌恶顿少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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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柏巨变,皇帝本是很得意,以为国祚可兴了;却不料不久便昭告天下,禅位于高洋。

高澄追谥文襄皇帝,妻子冯翊公主尊为文敬皇后,搬入静德宫中。孝瑜封为河南王,孝琬封为河间王,原齐王府留给尚未封王的世子。长恭没有生母,又瞬时失去了父亲的疼爱和庇护,境况骤变,常感到深深的孤独和不安。

郑述祖仍每日到齐王府授课,却因郑元身体一直没有复原,因此只带元礼一人前往。

倒是长恭,常常跑到郑家探望郑元的病症。一来一往,倒也熟络起来。

冬去春来,整个世界都变得鲜活,柔和的女敕绿覆满天地。畅春园的海棠也开始争先恐后的绽放美丽。花瓣飘落时,宛若片片雪花缤纷而降,在落英从中一名白衣公子正在练剑。

只见他起手划出一道剑弧,然后随着剑势转身,突然又猛地一俯身向前刺剑,力还未尽人已起身,带着剑斜向上撩起,接着碎步前行,并不断抖着手腕带动剑旋转。前行几步后,又回身一剑刺出。看似并不快的剑速,但却在空中幻化出道道璀璨的剑芒,每一道剑芒都具备实质性的攻击力,剑芒将身体都笼罩起来,轻柔灵动、如清风、又似湖水、但却又偏偏带着狂潮拍岸、疾风骤雨一般的威势。剑光中他动作越来越快,到后来已看不清剑的轨迹,只看到一道道剑影。

而在一旁的海棠树下,一名少女正舒服地靠在软榻之上,手中捧着一杯清茶,正慢慢品味。

郑元德一套剑法练完,走至软榻边给自己到了一杯茶,亦坐到榻上。

“哥哥武艺精进神速,可喜可贺。”郑元伸手将一方帕子递了过去。

“我只盼早些练成,到那时就将你时时拴在身边,看还有谁能伤你!”元德接过了帕子,轻轻拭着汗。

“哥——,说多少次了,那只是意外,不要老耿耿于怀的。况且,这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纵然像箫叔叔那般厉害的人物也不是天下第一,何况是半路出家的你!还有了,即便你是天下第一了,也未必就能护我周全。再说了,就是你能护,要护的人也不该是我,当是我未来嫂嫂、侄儿才对!”

元德听言,扯动嘴角,却未能笑的出来。

“大哥!小妹!原来你们在这儿,让我们一通好找!我回来时正遇见曹先生,他说要找妹妹,便领他过来了。”随着声音,元礼领着曹妙达缓步从院门外走了进来。

曹妙达径直走到软榻前才站住,“妙达谢小姐救我全家之恩!之前小姐曾说若救我全家,让妙达为小姐做三件事,妙达今日便是赴约而来。但凡小姐吩咐,妙达纵万死也定不负所托!”

此言一出,元德、元礼均有些糊涂,不知所谓。

“先生把我哥哥说糊涂了!哥——是这样的……”

原来曹妙达家中世代为宫中乐师,他父亲曹僧奴更是得到皇帝的喜爱。而高洋以北齐取代东魏,脾气又暴躁善变,令曹僧奴一家惶惶不可终日,曹妙达也终日为此烦恼。郑元看出他的心事,也知道当前的形式和历史发展,便对他言道:“这几日怕是先生家中要遇到件难以抉择的大事。选对了,可荣及子孙;选错了,怕祸及一门。到时先生若无法抉择,可来问我。只是要先生帮我做三件事换这可救您一家的主意!”

不日,宫中便传来圣旨,让东魏旧帝迁至北城,宫中昔日乐工一并随行。曹氏一家知道此番若去,生死难料;若不去,就是抗旨之罪,一时间全没了主意。曹妙达想起当日郑元所说之言,又知这个女娃非一般人,便遣家奴上郑府求解救之法。郑元回信,让他们父子于次日辰时三刻于重华门外花园内弹奏琵琶,务求精妙。他父子依计而行,果然被高洋听到乐声大为赞赏,留了下来。而随旧帝而行的宫中乐人一到北城均被屠戮。

听完这前因后果,元礼有些不解,“妹妹怎知那皇上会把曹先生他们留下?”

“皇上脾气虽不佳,但却非庸才,而且我还知他精通音律。既是这样的人,听了他们最为拿手的琵琶后又怎能放曹氏离开宫闱呢?”

“那妹妹想让曹先生做什么呢?”元德只知曹妙达是乐坊之人,心想这样的人除弹奏之外不知还有何用处。

“曹先生,我让你做得第一件事便是在此展示你的长兵绝学!”

曹妙达一听,吃了一惊。“小姐怎知?”

“我怎么知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会,对吗?”。

曹妙达心想也对,便答:“好!只是第一件事就如此简单?”

“就这么简单!”

“那请公子借我一件兵器。”

元德、元礼不知曹妙达会武功之事,心中疑惑,但仍拿来一杆长枪。

只见曹妙达提枪在手,双臂挥动,刹那间四方八面都是枪影,虚虚实实,只让海棠林中狂风忽起、万花齐落。妙在他姿态飘逸,宛若翩翩起舞。一席枪法舞罢,众人都已僵在当场。

“诸位见笑了!”曹妙达已然收式,一派轻松模样。

“曹先生好枪法!”郑元含笑,诚心赞美。

“先生武功卓绝,何需人救?”元礼心直口快,道出心中疑问。

“曹某一人走月兑自是容易,奈何曹家上下七十余口,纵然武功再高,双拳难敌四手,怕也护不周全。”

“先生今日已为我做了一件事,剩下两件我尚未想到,待我想到后再劳烦先生。”

“妙达静候。”

“先生不怕我让先生做为难之事?”

“不会,教小姐习琴多日,对小姐还有几分了解,不然也不敢贸然相求。即便将来若真有此事,唯妙达一死耳,所以不足为虑。”

郑元听后但笑不语。

就在此时,下人来报,“四殿下到访。”

元礼不屑言道:“他到来的勤!”

郑元幽幽叹了口气。

不一会儿,一个绯衣少年已经走了进来。

“元儿近来身子可安好?”长恭一进来便急急问道。半年多来,他已来郑府不下百趟,熟的如自家一般。郑元嫌他每次叫她“郑家小姐”既生分又麻烦,便让其私下直呼其名了。

“哧”地一声,郑元笑了起来,“你可有新鲜点的词了?怎么每次一来就是这句?你不烦呀我都烦了。放心好了,我原知道你是极好的人,纵是我哪天身死魂散,也绝不化成厉鬼来寻你麻烦!”

话语一出,顿时在场几人都白了脸。

“妹妹这种话还是别再说了!”元德语气有些僵硬。

郑元自知失言,忙赔笑,“是我错了,嘴上缺了把门的。哥哥就当我前世是哑巴,憋屈很了,这辈子定要将这话儿都说够本来,也就顾不得话是妥与不妥了。”话语一出,又把周遭几人逗得乐起来。

正说着话,灼华来禀,“禀小姐、少爷,老爷回府了,让两位少爷去书房呢。”

有些扫兴,元德、元礼与长恭拱了拱手,一起离开前往书房。曹妙达也拱手告退。

目送兄长离去,郑元转过头来细细将长恭打量一番,笑道:“殿下今儿身穿绯衣,到是难得,莫非要去哪家提亲不成?”

“元妹妹又取笑我!我这身上穿的是战袍!皇上说高氏本靠征战军功起家,我等高氏男儿均须入军旅历练。我与三哥被编入明月将军帐下,刚刚我就是从营中回来。未及回家,想起上次你让我寻的物件寻着了,便先给你送来。”

郑元听后,看着面前这个美貌少年,隐隐有些心疼。十一二岁的年纪,若在现代还窝在母亲身边嬉笑玩闹。而他皇族子弟,却已经身在军营,随时可能要去战场与敌人厮杀。嘴里却言道:“那还不把你寻着的快给我,看看是不是我要的。”

长恭从怀中取出一木珠手链递给郑元。

郑元接过闻了闻,又让丫头烟岚取了一碗水来,将珠链掷于水中,见木珠沉入水中,顿时眉开眼笑。

“可让你给寻着了,这沉香你是从哪里寻着的?”

“你上次同我说这是南方才有的物件,这几日我找遍了城里南方来的商家,才从一户商家那里买到。不知它有何用处?”

郑元不答反问:“那商户那里可还有了?需多少钱,回头我也好让哥哥买去。”

长恭苦笑,“这本不是卖的,是那商贾私有之物。因你想要,我去向他求来的,哪里还能买到。你要许多做什么?”

郑元心里微微感动,她素知长恭虽脾气甚好,却有傲骨,从不向人低头。而此番为她却向一商贾求买,实属不易。

“我要此物只因需它入药。沉香有降气温中,暖肾纳气,行气止痛,纳气平喘之功效。可治胸月复胀闷疼痛、肾虚气逆喘急等病症……”

还未说完,长恭已白了脸,“是否是你的伤——”说了一半却说不下去。

“我说过从未怪你!别老把错啊,责任啊都往自个身上扛。你才多大,也不怕这些事儿把你压垮了!”见长恭还在自责,赶紧转移了话题。“对了,你入军营可还适应?明月将军可就是那鼎鼎大名的射雕都督?”

“正是!将军为人极好。况且我的弓马功夫本就是将军所授,如今在他麾下哪还有不适应的。”

“难怪!”郑元心讨,难怪你那日一箭射的如此准又如此狠了。转念一想,他再厉害也毕竟年少,若真上战场还是凶险万分。虽然历史上他不是死于战事,可还是希望他少受些伤才好。于是话锋一转,“你可知射雕都督的武艺在这天下可排多少?”

“将军曾言,若在马上,他可居前十;即便纵览天下,他亦在二十以内。”

“若有机会拜天下第一为师,你可愿意?”

长恭眼睛一亮,“天下第一?那是何人?若有机会拜他为师,此生无憾!”

“你附耳过来。”郑元在他耳边小声言说,然后又言,“你只需对他说收你为徒是他须做的第二件事,他自会答应于你。”

“第二件事?”

“莫要多问,照做即可。我见过他的本领,也知你极有天赋,只是缺名师指点。若拜他为师,不出五年,你便可与斛律将军一较高低。”

“你——我屡次受你之恩,却反害了你,当真此生对你是恩将仇报了。”

“唉,你并非有意,又何必总耿耿于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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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已是柳絮飘飞的季节,即将凋零的春色,残败不堪。即将逝去的春色就是黄莺费尽了口舌也不能将它留住。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轻轻拨弦,慢慢低唱,眉间一抹愁绪。不想置身历史,因为知道它的必然,更因为知道书上寥寥数笔结局背后的惊心动魄。郑元原不想体会,原本只想在这个世界让自己安度一生。可是命运的车轮似乎正要无情地将其卷入其中。一年相处,由陌生到熟悉,由熟悉到挂记于心,这不在计划内的情感郑元并不熟悉,也让她感到烦扰。她向来是个理性的人,深知感情若战胜理性所带来的可怕后果。可是如今的她……那个曾经纤弱的少年,那个失手伤她的少年,那个为他四处奔走求医问药的少年,那个——那个聪明却又单纯的少年,正在走进她早如一潭死水的心中,激起层层漪涟。对那少年的关心,郑元本想撇清关系。于是有了让曹妙达做他师父这个亏本的买卖,只为还他微不足道的求药之恩。

“他只是歉疚而已!其它再无半点情意。”理智告诉着郑元,于是她疏远,她借故不见,想借此拉开两人的距离。可是不论拒绝多少次,那少年依然每日前来。“他是个固执的人”二哥如是说。可当他的固执变成了她的习惯,郑元便不安起来。她的前世记忆告诉她,若不曾得到就不会有失去的痛苦。就如爱情,她在前世从未打开心扉,也就没有过身边一些女友痛彻心扉的经历。但在亲情上她却有着无法磨灭的伤痛。父亲原本那样疼爱她,却最终因恐惧母亲连带不想见她,这个痛整整伴随了她前世的一生。

“小姐,老爷叫你去书房呢。”丫头灼华的声音打断了郑元的思绪。

“知道了。”起身整整衣服,举步前往书房。

“父亲唤女儿前来,不知何事?”一进书房,看见大哥元德和二哥元礼都在,便知道必出了事。

“今日宫中来宣圣旨,让为父出任洛阳太守,我虽接旨,但想听听你的意见。”

“父亲有何打算?”

“为父年迈,能否以我年迈多病为由谢绝皇上美意?”

“万万不可!如今圣上已入主位,不比当年齐王,顾忌不再。且传闻皇上暴戾,一言触怒,后果不堪设想。依女儿所见,不如暂且屈从。那洛阳距邺都千里,所谓天高皇帝远,反倒比邺城更安全些。况孟子云天下‘民为重’,‘君为轻’,父亲乃大儒,自当弃小名,存大义,为万民请命才是。”

一番话说的在情在理,“那就依女儿!”郑述祖不再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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