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倾梦 第十一章 相愿

作者 :

并州,玑幻楼。

后园中,几株桃树新叶初吐,树下一张软榻上置着一方棋盘。一抹轻影斜靠在棋盘右方,一双素手正将一枚白色棋子点入棋盘。手如三月青葱的根茎,白皙水女敕。手的主人着一身如雪白纱,外套白狐坎肩,一身素白却让他穿的无比妖娆,宛如桃花。他面容精致妩媚,三千青丝随着他倾身的动作瀑布一般倾斜而下。他一双凤眼,竟如海水一般蔚蓝深邃,妖异无比。无疑他是一名美人,无论男女,都是绝对的美人。

此刻,他虽笑执棋子,眼睛却看着棋盘对面的另一名“少年”。那名少年姿容平常,只算得上清秀,然而神色间有一种微微的苦涩沧桑,犹如一杯好茶,清淡而回味幽香。那少年此刻心思却不在这棋盘之上,而专注于放在棋盘一角的一面精致无比的金镶玉算盘。少年的手正在算盘上打的劈啪作响,似乎并没有停下的打算。

桃树下还躬身站立着一人,四十开外,面色精明,身材不高,略有发福。他便是此处玑幻楼分楼掌柜梁宫九。此刻他正顶着张笑脸看着阮竹打算盘。阮竹已对着账簿将算盘拨了半个多时辰,眸色平静,嘴含笑意。梁宫九入幻楼已有三年了,深知这位三公子常笑里藏刀,所以凡阮竹笑的时候他就想哭,阮竹不笑的时候他更想哭了。他不知此次是犯了什么事,竟让这位三公子亲自前来查他一小小分楼的帐。所以此刻虽然阮竹身边坐着一名令人窒息的美人,也引起不了梁宫九的半分好奇,只全心全意在一旁陪着笑脸。

“三公子,不知……您觉得,这里账目可有问题?”憋了良久,梁宫九终是忍不住了。

轻咳了一声,阮竹推开算盘,“没有问题,大抵如意。”他说了这八字出来,梁宫九越发不知道该哭该笑了,也不知是褒是贬,笑脸也越发僵硬起来。

“薛楼主现在虽不在楼中,但你们底下克尽本分,我一向满意。”略微一顿,阮竹微微一笑,“除却去年七月初三的那笔生意,你可算令我满意之极。”梁宫九浑身汗毛都炸了起来,强笑道,“七月初三……那笔……不知……有何问题……”

阮竹轻轻又咳了几声,“七月初三,你得了云幻楼运来的岭南珠翠十箱,以损耗百之二入账。可你忘了,云幻楼的账!路途有损,按受损额会扣其银钱,他们被扣银钱可与你的帐对不上啊。”

刹时,梁宫九一身冷汗,“三公子,我……我不敢……三公子明察啊!”

“你不敢?凤楼主,那就是你的帐有误了。”阮竹冷笑。

梁宫九一听,知榻上坐的那名美人就是大名鼎鼎,杀人从不眨眼,令黑白两道闻之变色的妖邪——“凤血”,立时吓得魂不附体,跌坐在地。

凤血却丝毫不在意,笑得妖娆,“是,我回去定当查实。”

阮竹见此时梁宫九已面无人色,叹了口气,“罢了,梁掌柜,我只想提醒你,我并不反对底下人营些私利,只是万事皆有分寸。此次,你胃口大了些,我从你今年红利中扣除五百两银子。你可心服?”

“谢三公子大恩。”梁宫九如蒙大赦。

“记住,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是。”梁宫九一躬到地。

“好了,你先退下吧,若尉大人来了,请他过来。”

梁宫九一走,深吸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一个白瓷药瓶。凤血见状,立刻从旁边拿过一杯清水,让阮竹和药服下。

“你当自己是铁铸的吗?洛阳到并州不下千里,你却让我们不到两日便奔袭至此。纵是身强体壮的男儿也会累了,何况是你。”凤血一双凤眉微挑,似嗔非嗔,神情妩媚。只在他身上显得妖冶无比。“不要说你跑来此处只为查那奸商账目!而且那几笔烂帐平时你不削一刻就已算清,可今日却足足用了半个多时辰,你到底在想什么?又要做什么?”

“子染,你我相识有多久了?”

凤血一愣,不想她怎么突有此问,“一年九个月零七天。”

“你到记得清楚。”阮竹笑的无奈。

凤血神情一黯,语调幽怨。“我怎能记得不清,那日我可是对你以身相许啊!”想起一年前在北周的相遇,凤血笑得凄然。“那日誓言,今生不忘。”

“你——这是何苦——那日我——并非——”话未说完,凤血已用食指按住阮竹的唇。

“你不必急于撇清。我是心甘,你却不必因此所累,他日你若遇可托终身之人,我自会含笑祝福。”凤血语调温柔缓慢,一字一字。

阮竹静静地看着他,眼神似有些迷惑,又似有些哀伤,“子染,子染,我终还是未懂你。”

凤血嫣然一笑,“你早已是劳心过甚,对我就不必再挂心琢磨了。你只需知道,即使有一日我伤尽天下人,也绝不会伤你半分!”

“可我希望你不要伤任何人!伤人,本就不是你的本性,那样的举动只会让你自伤!”

“我已入魔,此生必不得好死……”

阮竹蓦地站起,“你——怎会是魔?这个世间,多是只为自身任性杀伐之人。你却能认同‘民非蝼蚁,君非圣明’这样的大逆之言。你心中有对苍生的慈悲,怎会是魔?如若这样的你是魔,若你要不得好死,我愿与你同罪!”

“你——”凤血含笑,泪水在眼睫间闪烁,“我还真未许错人!”

“你——唉!”阮竹气结。

就在此时,外边来报,“尉相愿大人到访!”

“尉大哥,一向可好?”

“回主人,一切安好。”尉相愿一身戎装,却依然掩不住其书卷之气。

“现在西汾州情况如何?”

“这——”尉相愿略有犹豫,打量着傍边的凤血。

“自己人,但说无妨。”阮竹淡淡命令。

“是。昨日探子回报,西汾州现下已封城,许出不许进。百姓若出城办事,须先清点人数以作登记,回来时再消其记录。北周那边隔岸扎营,似要趁现今春寒,河冰未化时渡河攻城,只是不知还在等什么。”

“他们在等那曹回公所率骑兵到达三江河口!如此便可双线并战,令北齐首尾不可兼顾。”此言一出,傍边两人神色均是一变。

“若从三江河口渡河而战,我方未防,以骑兵凶悍,怕会直过上党,危及邺都!”相愿满脸担忧。

“我看需担忧的并非三江河口,而是西汾州!”凤血此语一出,阮竹便对他投以赞赏的眼神,而相愿则锁眉不解。

阮竹看他迷茫,便开口解释。“斛律将军岂是泛泛之辈,难道看不出三江河口乃关键之地?怕是早已率骑士兵团前去阻截了!只是若他带走骑兵,西汾州所剩步兵不足万人,要想抵挡北周,唯靠黄河天险。可如今春寒,冰雪不融,天险再无,如何抵挡?”

相愿听到此处已冷汗涟涟,“若斛律将军带兵前去拦截,留守西汾州之人必是我家刺史无疑!怪不得——怪不得西汾州此时尚许百姓出城。殿下一向爱民,想是怕百姓受战火之苦,才让他们出城逃命。”

凤血若有所思,阮竹则苦笑无声。“他怕的不是百姓受战火之苦,而是此战已成死战,破城之日即为屠城之时。”

“什么?!”相愿大惊。

“想必他已捎信回来,让并州集结军队,加强城防吧?”阮竹语气肯定。

“西汾州当真会失陷?”

“未必!但他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不是吗?”。

“我请兵前去支援!”

“不可,他请命去援斛律将军,却只一人前往,为何?”

相愿神情痛苦,“是圣上未许他带兵前去。”

“这就是了,那如今这皇帝就会让你带兵前往吗?更何况,就是他同意你带兵前往支援,邺城据此千里之遥,一来一回,怕也枉然。依我所料,这北周军也就在今明两日便要攻城了。”

“那该如何是好?难不成眼看殿下丢了性命不成?”相愿急道。

“我要向你借二十套军服,立刻就要!”阮竹神情肃然。

“主人不可!前方太过凶险,主人不可深入险境!”相愿慌忙阻拦。

“谁说我要深入险境?”阮竹笑道,“要深入险境的人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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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汾州,入夜。

一小队人马正从西汾州北面的管道上行来。借着清冷的月光,可以看到他们人数不多,也就二十来人。为首一匹白马竟是一马双跨,驾马少年容貌俊美无度,漂亮得惊人的细长凤眸中透着一丝妖娆,一点柔情,细心护着怀中与其共乘的另一名少年。

“你如此拼命赶到这里,怕他便是你鸿雁传书、心之所系之人吧?我不管他是你什么人,若你为此有个万一,我第一件事便是杀了他,剁去手脚、放尽其血与你陪葬!”凤血说的话可谓恶毒之极,阮竹听后不禁一声叹息。

“我与他年少相识,怜其身世,惜其才华,悯其心境,故才相助,再无其他。况我与他之事与别人无关,也不想有人干涉其中。正如你的身世来历,你不愿多说,我也从不强求。”阮竹说的冷淡。

“我已是你的人,怎说你的事情与我无关?”凤血唇角上扬,笑的温柔。

“我的人?子染啊,子染。他人觉着我或许聪明,可在你眼里,我从来不是。可你要知道,我也非愚笨之人。你有多少事瞒我,甚至你入幻楼究竟为何,我从不查问;你信口胡说,污我声名,我也听之任之。你对我究竟有几句真话,几句假话?你又怎会是我的人?难道我竟是如此不可信任之人吗?”。阮竹低低说完,闭上眼睛,再不说话,似是睡去。而凤血听完此言,也再不言语,只是将下唇紧咬,直至生出血来也不知。

在他二人身后,跟着一队齐兵,为首两匹红色骏马,上坐两名青年将军。在他们身后,十八名骑兵虽着北齐军服,但腰佩圆月弯刀,足蹬过膝长靴,轻纱蒙面,清一色的黑马,完全不是齐兵装扮。

“唉——无论主子才智如何枞横,终还是女儿心境,放不下一个情字啊!”相愿感慨。

“女儿心境?我可甚少见她行女儿之事!我们这名主子,不要说女子,就是世间男子,也少有她这般。”傍边王涣微笑,“自从当年离开邺城,主子一路行至洛阳,看着路边田地荒芜,遍地哀鸿,时有冻死枯骨,主子就拿定了主意,这些年来不曾变过。”

“什么主意?”

“主子说,在邺城只知保全自身,不知天下之苦,如今却要改改这更古天命!自古以来,兴亡百姓皆苦,她愿以一己之力,变一变这古语。她要——无论兴亡,不苦百姓!”

“她——她竟有如此抱负!”相愿心中热血沸腾。

“这些年,主子生意做遍天下,塞北江南,无不有幻楼所在。同时,主子布施也遍布漠北岭南,恩泽天下!主子才艺更是人所未闻,幻楼“八艺”,或当世绝技,或涉及民生,无不冠及天下。就如这幻草堂,用主子所创之药,不知治好了多少必死之人。而且所有用于百姓常见病症之药,俱是便宜得很,而那滋补药丸,却件件天价。主子说,百姓求药,是为救命,故这药可半卖半送,且药效也必要好。而那滋补良药,本是富人无病申吟之需,不杀他个天价,怎对得起他们的身份地位?主子戏说,此乃‘劫富济贫’之举。”王涣笑的越发开心。

“她——哈哈哈哈——”相愿听后,不觉大笑。“看来我这些年在外,错过不少精彩。”

“是啊,自主子出世,当时我等心中无不遗憾。想她身为女儿,复兴尔朱再无指望。我等所做最多也就是保住尔朱一脉而已。可是随着主子成长至今,我王涣早已心服口服。主子即便无心庙堂,我王涣亦效死命而不枉。”

“主子如此,先主在地下亦可欣慰了。”

“你可知道,在外之人中,主子最看重的便是你!”王涣正色。

“什么?我知道了,怕是为了四殿下吧。”

“他是主子少时朋友,主子对朋友一向十分看重。”

“不知这到底是缘是孽。”

“是缘是孽都不是你我可以说的,想以主子聪慧,必自有分寸。”

说话间,西汾州的城楼已在眼前。

尉相愿催马向前,高声叫道:“城上听了,我乃并州行军参事尉相愿,有要事求见并州刺史——四殿下高长恭!烦请通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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