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乐坊。
这里是邺城第一青楼,路过邺都的浪子书生,可以不去瞧高洋耗十万民工所修的三台宫18,但绝不会错过幻乐坊。因为每个人在那里都可见到梦中的女子,温柔婉约的、俏丽可爱的、泼辣天真的、含蓄内敛的……凡是能想象出的女子,那里都可以找到。你可以向她们倾吐旅途的苦涩、人生的遭遇,她们也会告诉你她们自己的、或是别人的不幸、奋起和快乐。幻乐坊能抚慰心灵的创伤,给予人生存的力量,所以它受人尊敬,与众不同,不单以美色立世。
当然幻乐坊歌艺舞曲亦不会差,不但不差,更是天下一绝。坊内女子才色兼备,无论是放浪不拘的儒家子弟,还是略识风雅的江湖浪客都以去过幻乐坊作为自己人生的一笔炫色。幻乐坊从不拒绝客人留宿,但多以客人与姑娘们把酒谈心为主,堂内女子以温柔抚慰失意人的落莫.以聪慧聆听权谋外的寂寥,酒菜用完,故事说尽,天色多以渐明,客人即便离去。这无疑也是幻乐坊独树一帜的原因,它不婬秽,也不虚伪。
谈及幻乐坊,便不得不谈三年前开办幻乐坊的女子,幻乐坊内第一人竹姑娘。以十一二岁之龄开办青楼,使之至今成一方净土的女子,那会是什么样的女子?泼辣的?强干的?精悍的?或者是极会攀附男人、柔媚人骨的?但凡见过竹姑娘的都知道,她——不是。她不属于能形容出的任何一种女子,她没有坊内任一女孩的秀美姿容,却带着不符合其年龄的清苦倦意,是那种历遍繁华,把一世傲骨都清倦化骨的女子。
她却并不常在坊内,每年也就来个一两趟,待个三五日。平日只叫一名唤作冯娘的主持坊内事务。没有人知道其他时间她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她的行踪就如她的人一般神秘,无人能知,无人能懂。
但今日,她却正在坊内。她在教姑娘们跳舞。
曲已授,有乐娘正在弹奏,竹姑娘娉婷起舞。她用她的眉、目、手、腰,用她髻上的花朵,腰间的褶裙,用她细碎的舞步,繁响的铃声,轻云般慢移,旋风般疾转,舞出乐曲里的离合悲欢。
曲停,舞住。不理仍痴迷在舞中的姑娘们,披上斗篷,淡淡开口。
“此曲‘月光’我只舞三遍,能领会多少,就看你们各自悟性。其实,舞非技艺所能展现全部,舞要用情,用心,要融入景致、融入天地、融入万物,要忘却观众,忘却自我。若能如此,就能作惊世之舞。我的舞技,本是冯娘所授,你们平日多向她讨教,用心去舞,自有一日在我之上。”言罢,欲转身离去。
“竹姑娘——有客求见!”冯娘站在门边,神态疏懒。
“哦?”竹姑娘眼底浮过一丝讶异,知道她在此处的人不多,会到此处来找她的人就更少。
随着冯娘来到后园小楼,一进屋便看见秦灼华站在正中。
“竹姑……三公……”秦灼华一时间踟蹰着不知该如何称呼。只因幻楼各分楼独自经商,并无什么往来,除各分楼主事和总楼各位楼主外,其他人并不知幻楼还有些什么产业。故而秦灼华本不应知道幻乐坊也为幻楼产业之一,更不应知道竹姑娘就是三公子一事,甚至不应知道三公子本是个女子。
“哎——是谁让你来此处找我的?”阮竹随意坐在屋中一张黄花梨木椅中扶额问道,声音中似有些疲倦。
秦灼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求三公子再救我一次!前日从太子府中得知,太子正在奉命查对元氏一族名册,觉得蹊跷,便借机会前往丞相府中查探,才知皇上命丞相诛灭元氏!灼华自被公子所救,尚无所报答,本不应再给公子增添烦扰。怎奈我只有一个孩子,他是我的命啊!如今他已成俎上之肉,还求公子设法搭救!”说完便蹦蹦蹦地在地上磕头不止,之至前额鲜血淋漓。
阮竹静静地看着她,却并不搀扶,“秦娘啊——秦娘,你怎知我就能相救,你让我一介商贾如何撼动那帝王的必杀之心?”
秦灼华哭道:“我已是二世为人,元氏与我本再无瓜葛。但我毕竟是一个母亲,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身首异处。我知公子无法阻止皇上杀人,但我相信公子必有办法能救我儿逃出升天,还请三公子成全!”
“先告诉我,你是如何知道我在此处,又如何从丞相府中得知这一机密。”阮竹口气平淡,闭上眼睛,似是十分倦了。
“我——我本与杨愔是故交”,秦灼华顿了顿,偷眼看向阮竹,见她并无反应,继续说道:“我知道太子查实元氏族人绝非好事,今日便匆匆去了杨愔府中向他问询。他向我坦言,皇上已下绝杀之令。他还说,他虽是宰相,但此事皇上将交由刚刚回京述职的洛阳太守去办,他不便做什么手脚,于是陪我去郑府疏通。可巧郑府外,我却看见了大公子,心想大公子与郑府必有渊源,而此事又不便让那杨愔知道,于是便找个理由打发了他回去,独自求见。通传后,见我的却不是郑老爷,而是大公子。这我才知原来傲雪公子本是郑府长公子。我把事情原委告知大公子,他让我来此找‘竹姑娘’。我早闻幻月楼大名,心想或许此处‘竹姑娘’与朝中达官贵人有些什么关联,甚至以为‘竹姑娘’是大公子的红颜知己,不想‘竹姑娘’正是三公子!灼华素知公子才智,还求公子设法搭救吾儿!”
阮竹没有睁眼,只幽幽叹了口气,“秦娘,你可知为何我兄长让你来此处找我,你又可知你犯了几个错吗?”。
秦灼华一愣,“属下愚钝,请公子明示。”
“你是久经风尘之人,怎么还会如此糊涂,还是被感情二字蒙住了眼睛,竟看不清楚?”
秦灼华心中本是焦灼万分,一团烦乱,但毕竟不是糊涂人,经阮竹提点,渐渐清晰起来。
“难道——难道我已入棋局,成他人手中棋子?”说话间,悲痛已难以自已。
阮竹微睁双目,“看来你还不是糊涂人。我早说过,让你莫与那杨愔接触过密,可你却不听。此事中,虽是那云端之人动了杀机,却也不排除有人煽风点火。他既与你有旧,以他之能自然知道你的来龙去脉。若他真的怜惜你,又怎能不为你着想,而欲将你的孩子送上断头台。他是与你有情,可比不上他胸中抱负,也比不上大好河山,景秀前程。他陪你求救郑府,是一石二鸟之计!一则因我父郑公一直以元氏旧臣自居,杨愔想借此逼他与故主断义,又恐逼迫过甚,自毁良臣,故借你投石问路;二则他怕是早有疑心幻楼与郑氏有所牵连,你又是幻楼之人,当可借你一探究竟。你虽然有所警觉,将其支走,可是他依然能从你那里知道许多信息。”
秦灼华苦笑,“是啊,我只是一名商贾,若郑府与幻楼无有关联,必不允此事,还会立刻将我赶出府外,我也无从纠缠。可若郑氏如他所料,必不忍立刻拒绝,自然要详细商议,我在郑府内呆的时间亦会长些。而我的突然出现,必已让大公子有所警觉,所以大公子才让我速来此地找您。这样一则可以安抚我速离郑府,二则此地乃烟花之地,消息门路本就很多,再有何事也牵连不到郑家了。”
“你可知你错在何处?”
“属下知错,属下一错在未听三公子教诲,依旧与杨愔往来,成为其局中之人。二错在关心则乱,怕是已让杨愔寻出蛛丝马迹。三是虽然我已知错误却依然不悔,仍要做为难公子之事!”秦灼华此时已然平静,缓缓而言。
阮竹终睁开眼睛,柔声说道:“你错了,却不是错在此三处!你一错,错在忘了当初入幻楼时我说过的话——幻楼不仅仅是个商号,更是在这风雨飘摇的浊世中给大家栖身的一个家!商号可以不问伙计的生死困苦,但家却不会不管任一子弟的烦恼忧愁。所以你的事,即便你不来相求,我也不会不管!你二错,错在低估了幻楼的实力!幻楼能纵横多国,日进斗金,自然最不可或缺的就是消息。你不向自家求消息援助,偏去求那曾弃你于不顾之人。可惜你入楼多年,竟然连亲疏远近都分不清楚!你三错,错在居然认为我会以为母亲要救自己孩子是件错事!难道你眼中的三公子竟是这样的人?”
“三公子……”秦灼华泪如雨下,“灼华知错。”
“若真等你今日来求我再有所行动,那就真晚了!昨日一到邺城,冯娘就已告知我此事。昨夜我已将圣上要诛灭元氏一事让冯娘通过幻楼的酒肆茶楼、烟花之所散布出去。想必到今日此时,丞相府也已知晓消息外泄,今日晚间怕是会满城皆知。所以等不到我父觐见天颜,今晚之前,杨愔必被迫行动,诛灭元氏!”
“那我儿……”
“你那孩子已在南下的马车之上。如今怕是连你在邺城也呆不下去了,回去收拾一下,傍晚便启程吧,届时自会有人来幻香楼接你。”说着,阮竹含笑将秦灼华扶起,“我若哪天得闲,自会去南方看你。”
“公子大恩……”
“好了,若真视我为家人,感恩之言就不必了。”
秦灼华不再言语,擦了眼泪向外便走。走至门口,又停了下来,“小姐!你一定要保重!一定要幸福!”旋即不再停步,渐去渐远。
阮竹眼见秦灼华背影消失,叹了口气,吩咐冯娘道:“等秦娘走后,让幻香楼副主事放把火烧了幻香楼吧。”
“我已吩咐过了。”冯娘笑意盈然。
“哦?”阮竹抬眼。
“秦娘入局,幻香楼自然不得不成弃子,否则被抓住把柄可就不好了,不是吗?何况姑娘不是说过,楼可再建,人却不能复生。”
“冯娘啊冯娘,日后邺城幻楼事务就由你总领吧。”
是夜,宰相杨愔同长广王高湛率禁军将元氏诸王后裔府邸团团围住,元氏宗族纷纷被抄家入狱。19一时间,邺都城内,到处是哭声、喊声、惊叫声,声声凄厉无比。处置停当,杨愔清点所抓元氏,发现少了元盎幼子。高湛蹙眉道:“如今逃月兑一人,我等如何向皇上交代?”杨愔不语,只拨转马头,带兵直向幻香楼扑来,谁知远远便望见幻香楼的大火,火光冲天,一切尽化为乌有。
望着幻香楼突起的大火,杨愔眼角跳动,神情怪异。嘴里喃喃自语,“纵你郑氏万般不愿,我也非要尔等做我北齐之臣,永无叛心!”
注:18三台宫:指高洋统治后期,沉湎于酒色之中,在都城邺(今河北临漳)修筑三台宫殿,十分豪华,动用了十万民夫,简直是奢侈至极。
19《北齐书》云:齐显祖将如晋阳,乃尽诛诸元,或祖父为王,或身尝贵显,皆斩于东市,其婴儿投于空中,承之以。前后死者凡七百二十一人,悉弃尸漳水,剖鱼者往往得人爪甲,邺下为之久不食鱼。
翻译一下:文宣帝高洋将要去晋阳,于是全部杀掉旧朝元姓的子孙,其中或祖父封过王,或自己曾经显赫富贵过,都在东市被斩首,他们的婴儿被扔上空中,掉下来时让兵士用槊接住。前后死去的共有七百二十一人,尸体全部扔入了漳河水内,老百姓剖鱼时往往能见到人的指甲,邺城周围的人因此很久都不再吃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