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各分楼主事大都已离开,幻楼又恢复往日宁静。
月华满地,夜风温柔,郑元立于幻楼顶层,向外遥望。洛阳城已沉睡在脚下,远处的黄河如同一条白练闪烁着光芒。
“箫叔叔,谢谢你。”
箫诚庆眉间闪过一丝隐忧,“少主吩咐,箫某莫不遵从。只是少主当真要诚庆留在幻楼?”
“箫叔叔,幻楼乃我心血凝结。我离开之后,其中必有动荡,只哥哥一人应付不来。况且来日我或许还需幻楼相助,所以它必不能失。如今‘十三刹’已多半已不在楼内,而‘燕云十八骑’幻楼也难以调动,不如由我带走,至于‘凤血’——尚未能定。这样一来,楼内防御空虚,难保有人不会动心。所以要让叔叔坐镇,保它太平。”
“少主真要嫁入高氏?”
“目前我尚未有更好的主意。”
“幻楼遍布天下,即使舍弃北齐一脉,只要能保全少主也不可惜。”
“时机未到!”
“什么?”箫诚庆万分不解。
郑元却只笑笑,未作回答。
待箫诚庆离去,郑元依旧站在窗口,看着外面繁星点点,月光皎洁,不禁摊开双手,看着满手皎洁,如盛满霜雪,不禁呢喃:“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你要赠谁一握月光?”
郑元转身,见屋内暗处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头发飘散,衣衫凌乱,却丝毫不掩他眼里清冷精锐的光芒。看不清他的表情,却看得见他右腕上的凤血环闪闪生辉。
郑元娇笑,“早警告过你回北周就不要过于张扬,如今又是惹了哪路仇家,让你回的如此狼狈?”
“若不是为你,我大可绕道而行,也不必闯阵夺路而回。”说着,走至近前,伸手一拉将郑元拽入怀中,贪婪的吸取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药香。“听说你要离开幻楼出嫁去,是也不是?”
“是。”
“要嫁给谁?北齐高孝瓘吗?”。
“是。”郑元轻推,让自己从他怀中退出一步,抬眼直视凤血。
凤血眯起凤眸,“是你自愿还是受人胁迫?”
“都有。”郑元含笑,坦白以答。
凤血伸出手指,轻托郑元下颚,“随我走吧,我带你抛下一切,从此浪迹天涯可好?”
“好!”郑元答得干脆。
凤血一愣,他想过郑元会拒绝的万般理由,准备好的应对之言,但万万没想到她会说出一个“好”字,反而一时愣住,不知如何作答。
郑元轻握凤血的手,柔声道:“只要你能放下过往情仇,不再是‘凤血’传人,不再过问世事,我就随你走!从此北周、北齐、南陈、突厥再与我们无关——只是你能否做到?”
凤血低头,慢慢将自己的手抽回,颤声道:“你当真?——你能放下父母,放下亲人,放下一切?”
郑元看着自己已空的双手,淡淡的笑,“我做事一向恨绝,一旦决定便义无反顾,难道你会不知?我本名郑元,名为洛阳太守郑述祖之女,其实为尔朱遗孤。今日我可以对你坦言身世,从此放下家国情仇,你能否做到?比如告诉我,子染究竟是谁?”
凤血惨笑,眼睛却异常清明,“你——你知我不能,逼我放手?”突紧紧抓住郑元胳膊,“十年!给我十年,无论成败,我必向你坦言,放世情仇,与你归隐——可好?”最后两字,已是从牙缝中蹦出。
郑元笑意渐冷,“一个女子能有几个十年?况十年之后又怎能保没有下个十年?自己不能做到之事如何对人许诺!我不会等!你若愿意留在幻楼,我可将幻楼信物‘如梦令’赠你。有此令,幻楼上下任你调遣,但你需助我兄长保幻楼上下安康!当然,你若不愿,自可离去,幻楼决不强留。”
说着,郑元退开两步。不知何时,手中多了一块玄铁所铸的令牌,并不起眼,但若仔细看来,上面花纹极端繁复,断难仿造。
凤血觉得自己浑身鲜血已冷,彻骨的寒气冻得他骨骼发颤,但他笑了,依如往日笑的慵懒,接过郑元手中令牌,躬身一礼,“属下愿为幻楼效命。”
郑元含笑受了他这一礼,转身倚窗,继续看那漫天星云。
凤血则飞身向后飘出窗外,足尖轻点,飞旋而下,依旧潇洒飘逸,却在落地的刹那身体轻摇,似未站稳,跄了两部才稳住身形。他只觉心口一股热力上翻,口中腥甜,强忍着一口血没有吐出来。忽而空中有雨露飘飞,落到他的脸上,凤血不禁疑惑抬头,只见皓月当空,繁星点点,哪里像下雨的样子。
凤血退了几步,靠在幻楼墙角,运功将体内乱窜的气流调匀。
回想此次回周,调动旧部,虽已小心,但仍被那人察觉,派出“玄冥七煞”拦截。那七煞已守住他回来的必经之路,他得报本想绕道江南,再回北齐,然而得知阮竹急令,心知幻楼有变,无奈只得硬闯。仗着这天下第一的邪魅之剑,得以杀人逃月兑。怎奈那七煞又岂是泛泛之辈,皆是成名于数十年前的江湖恶魔,他虽杀两人伤三人并月兑身而逃,但也身中两掌。这两掌着实不轻!加之一路奔袭,未加以调息,此时已是强弩之末了。
而回来的结果却是这般——叫他如何承受?可他必须承受!父亲的遗命还历历在目,他虽是浪子,却知孝义,更重承诺。当年在父亲面前所发誓愿怎能忘记!原先也想以快刀斩乱麻之势解决一切,重新做回江湖浪子,过那无拘无束的自在日子。可是意气用事的惨烈结果他已经体会。于是他学会了忍耐,必须忍耐!
可忍耐的结果就是如此吗?凤血对着漫天星月笑了,笑着落泪,笑着咳血。他倚墙坐了下来,感觉很累,很累……
他闭上双眼,想就此睡去,可惜往日情景竟浮现眼前,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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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他虽是凤血剑传人,却未带上凤血环,成为真正的凤血剑。凤血神功,江湖上许多不明就里的人心存向往,但只有练过的人才知道,那是要遭天地诅咒的魔功。凤血神功若无凤血环相配,那也只是一门普通的上乘功夫,并无神奇之处。只有配上凤血环,才能成为泣鬼神的绝世魔功,可是它也变成了一个可以让人痛苦到疯狂,痛苦到自杀的功夫。当年他的师傅——上一代凤血剑,最终就是受不了那痛苦的煎熬,撞死在山崖之上。所以当年的他虽练此功却没有带上那凤血环。
可那日,他为刺杀仇人,依照大姐吩咐扮作上酒的宫娥。他还记得是怎样一步一步接近,拔出匕首,向那人刺去。可是他的匕首被那人身后一人竟用两根手指就牢牢钳住,后来他才知晓那人是三十年前绝迹江湖的绝顶高手昆仑二老之一——崔天玄。接下来的缠斗是怎样,他已记不清楚。只知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只知道自己被那人一掌打得飞撞于大殿梁柱之上,口喷鲜血;只知道大姐是如何抢在自己前面,以皇后身份让那人终有半分犹豫。只这半点犹豫,已给他足够时间逃出升天。
深受重伤的他辗转躲闪着官兵的捉拿,直至筋疲力尽倒在郊外破庙之中。原以为要就此命绝,没想到一个商队的经过成为转命的契机。还记得醒来的第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那清淡少年,似平凡无奇,却让人无法忘怀。
“小娘子20内伤颇重,虽服下青玉丸,又有长生为你运气疗伤,仍不宜乱动。看你模样,似乎惹了不小的麻烦,这两日你就居于我马车之内吧,等好些了再走不迟。”那少年开口,却未问他的身世来历,也未问他究竟惹下怎样的祸事,甚至不知他是好是坏,就这样带他上路,一路替他治病疗伤。同时那少年也甚为君子,虽同车而行,却未有半点逾矩,甚至看都很少看他。
只因凤血做宫娥打扮,少年当他女子,所以几日都以这少年的病弱夫人之名呆在少年身边,躲开了各种盘查。夜间同宿客栈,少年将被褥扔给他,叫他睡于地上,而自己裹着狐裘睡在床上。凤血曾摇头感叹,这少年竟丝毫没有怜香惜玉之心。朝夕相处,让他知晓了这个少年其实没有半分武功,而且身体孱弱,但身边却不乏高手。少年医术奇高,自已的重伤竟在他的医治下几日便好了大半。且他又似是极端精明的商贾,一路处理各地商行事务,无不精细利落。哪怕再繁杂的账目到他手里也只消半刻就已处理完毕。但少年举止又不似一般商贾,言谈之中自有一种风流态度,无论是天下大事还是街角琐事都有其独到见解。少年是如此神秘,总让他产生一种一探究竟的心情。
一路东行,眼看就要到齐境,却在黄河渡口再遭堵击。是恶犬!纵那少年如何聪明,摆出多少迷惑假象,却败给了忠于自己嗅觉的恶犬。而他当日在宫中被撕裂的衣服,成了恶犬的帮凶。来围堵他们的人正是那日在宫中的崔天玄。凤血知他武功奇高,在场无有与之匹敌之人,心中已然绝望,不想再连累无辜,决定走出受死。可却被那少年牢牢抓住,“我阮竹既要救人,就绝不半途而废!”那少年是如此说道,神情坚决。
可那崔天玄又岂是容易对付的?少年身边三名侍卫武功虽高,但比起那崔天玄还相去甚远,被他逼的节节败退。这时那少年突打开一方棋盘,以棋局为念,暗藏阵法。那三名侍卫身形突变,配合默契,转而竟占了上风。然而崔天玄是何等老辣,知道少年是胜败关键,假托败像,忽而变招,晃过那三人,直奔少年袭来。少年没有武功,知无法躲过,闭目等死。凤血上前一步,立于少年身前,不想因自身累及恩人。千钧一刻,那少年旋身急转,扑在凤血身前,生生替他受了一掌。两人被击飞三丈于远,少年鲜血吐的凤血满身满脸。少年撑着一口气,对他说了个“走”字便陷入昏迷。而那崔天玄一击得手,却不急于追击,趁着那三名侍卫心中焦急,章法已乱之际,回身猛攻。不屑片刻二死一伤,无力再战。
崔天玄大笑,向凤血步步逼近,正待一掌将他二人击毙,突然凤血飞身而起,右腕之上已然带上凤血金环。金环中飞出千条如血细丝,纠缠环绕,化为妖魅以极的凤血神剑朝崔天玄攻来。崔天玄大惊,连忙闪躲,但凤血剑却似知晓他退路一般,转向而攻。那血红剑身如同一条红蛇,吐着毒芯向崔天玄直刺而去。崔天玄一声大叫,肩胛中剑,血流如注。他不敢恋战,急速败退而去。
可凤血心里却无半点欣喜,带着那昏迷不醒的少年和他受伤的侍卫迅速离开渡口。当他寻到僻静处检查少年伤势时才发现原来他俩竟是假凤虚凰。阮竹脸色极白,白得一点血色皆无,她本来就不是多漂亮的女子,这一伤,显得越发难看,像一片苍白的枯叶。凤血记不清自己给她渡了多少气,她才幽幽转醒。
她一醒,就努力睁大眼睛,让自己神智恢复清明。“长生他们呢?”阮竹声音微弱,却吐字清晰。
“长生、聂盖被杀,侍剑重伤还在昏迷。”
阮竹静默不语,半响叹道,“是我虑事不周,害他们殒命。那人是被你击退。”阮竹直望入凤血眼底,语气肯定。
“是。”
但阮竹却没有追问为何凤血既有能力击退强敌却为何早未出手。
“扶我起来。”
凤血小心将她扶起,靠在自己身上。阮竹右手搭在自己左手脉上,闭目片刻。
“我伤在胸月复之间,心经、脾经、胃经均都受创,淤血堵塞血脉、又堵塞脏腑,只要你用内力帮我逼出体内淤血,我应该就不会死了。烦你再救醒侍剑,让他通知幻楼,到时自有人救我们月兑离险境。还有——”阮竹艰难抬手,自怀中取出一瓷瓶,“这瓶内有沉香,你取出熏烧,可去除我们留下的气味,让那些恶狗无迹可寻。”阮竹一口气说了许多话,气息似没有接上,话一说完又昏了过去。
阮竹时而呓语,时而昏睡。凤血虽不懂医术,但长年习武,对内伤外伤也有一定了解。阮竹虽然说得轻巧,但凤血却知她伤势极为沉重,命悬一线。于是守在她身边,不时为她运功调息,不敢离开半步。而那侍剑自醒来后便负责买药求医、联络幻楼等诸多杂事。凤血也不知从何时起,只要能听着她清浅的呼吸,心里便能觉得一片安宁。待阮竹再次醒来,已是两日之后的事了。
凤血见她醒来,呼了口气,“你总算醒了!”
阮竹笑笑,还有些虚弱,“你还留在这里?”
“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不知如何报答,不如以身相许如何?”凤血见她好转,顿起玩笑之心。可话一出口,却心情大好,似乎自己真有此意。
阮竹笑道:“你有龙阳之癖,我可无断袖之好。”
“你知道我非女子?”凤血讶然,转而又坏笑,“那你竟敢不避嫌,不怕自己清白不保?”
这次轮到阮竹红了脸,“你也知道?”
一时间,两人相视莞尔。
再一日,幻楼中一名叫韩旭的少年领人赶来接应,并为阮竹诊治,终让几人月兑离险境。
注:20南北朝时称女子为“女郎”或“小娘子”。娘子当时意思为姑娘,不是某人老婆。“小姐”一词到南宋时才出现,但因读者对此称呼比较熟悉,所以文中也未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