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长长的送亲队伍。队伍里没有喧闹的锣鼓,只是在缓慢的行进着,甚至看不出一点点喜庆的痕迹。
郑元靠在马车的车窗之上昏昏欲睡。
烟岚靠近郑元的耳边,“小姐,队伍照这么走下去,怕是明年也到不了邺城吧。”
郑元失笑,“这可不关我的事,此话和我哥哥说去。”
烟岚秀气的小脸皱做一团,“小姐——你饶了我吧!谁不知大郎君21这几天跟吃多了辣椒似的,见人就冒火,我可不敢去招惹他。还是小姐来问的好。”
郑元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的丫头,我还未急你到急了不成?”
“小姐!”烟岚柳眉倒竖。
“好,好,我说错了还不成。这队伍是走的慢了些,但自会有人比我们着急。我估模着不是今日,就是明日便会有人来迎了……”语音未落,就听得由远及近一片如雷鸣般的马蹄之声传来。
烟岚掀起车帘望了望,“小姐,你真神了!”
那大队人马行至送亲队伍前便整齐停下,烟岚钻出车外,翘首望去,只见黑压压约数百匹战马正撂蹄嘶鸣,后面还跟着几十辆彩车。烟岚不由一颤,咕噜道:“不知这是迎亲呢,还是打仗呢。”
此时那队伍中跑出一匹枣红马,马上一人头戴远游冠,朱衣、绛色纱袍,配着朱色蔽膝,腰间系着金色宽带,面容俊美,带着阳刚之气,透着疏狂之态,奇伟如天神——正是河间王高孝琬。只见他手臂一挥,后面数百人齐声呐喊:“新妇子,催出来。”其声不绝,震耳欲聋。22烟岚吓了一跳,忙钻回车内,但见郑元也捂着耳朵,摇头苦笑。
不多会,已有两名身材高大壮硕的护卫抬来一副马鞍。烟岚忙帮郑元整理妆仪,扶她出了马车,做到马鞍之上,由那两名护卫直抬入迎亲队伍的彩车之内,烟岚亦跟了进去。而后两处队伍合并一处,迎亲队伍在前,送亲队伍在后,向邺城进发。
烟岚自换进彩车之后,便魂不守舍,每每向外张望。
“回神了——丫头!”郑元嗤笑道,“怎么了,丫头春心动了?”
“小姐!”
“好——我不说。”郑元渐收笑容,正色道,“烟岚,我可得告诉你,高氏之门乃火坑炼狱,切莫被他们姿容所惑,一头栽了进去。”
“那小姐怎么就栽进去了?”烟岚一时语快,说完之后不免暗自后悔。
“唉——也罢,这是各自命数。”郑元说罢,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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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城,高长恭府邸。
早在三日前,管家高洪就已招呼着在府门外搭起青庐,忙里忙外生怕有所疏漏。自听说四殿下要成婚,这位老管家可是打心眼里高兴。昨日得报,说今日迎亲队伍便可进入邺城,于是高洪天没亮就把整府的家丁下人都喊了起来,开始忙碌。
天一亮,高长恭便已起身带人前往城外接亲,而高洪则带领一干仆从忙着招呼陆续而来的各位贵客。这府内仆役均是从原齐王府带出的。当年老主被害,待高洋登基,几位殿下或移居宫中,或自立门户,留在府中的只剩四殿下与六殿下两位,原来热闹非凡的齐王府渐渐冷清。偌大齐王府,只靠四殿下一点微薄俸禄难以支撑,以致府中入不敷出。因六殿下尚年幼,高洪只得将府中状况告知长恭,高长恭召集家仆询问他们各自情况,然后置换了府邸。新府不再向以往那般恢弘壮丽,却让府中无处可去的老仆全跟了过来,虽不是锦衣玉食,但都有了栖身之地。后来六殿下入朝,也搬了出去,而高长恭大都居于军中,加上他平日温和节俭,从无世子派头,府中实在并不需要这许多人。让他们留下的唯一理由却是因为他们无处可去。可长恭和善却养成了家中仆役懒散之气,甚至不把这个主子当回事。若无客人临门,有时连殿下渴了都要自己倒水。高洪若不是自老主时起便是家中管家,尚有余威,平日又总唬着一张脸,恐这些人会更加无法无天。况今日所来贵客均不是一般人物,若有闪失,岂不是大失颜面。即便高洪在老主在时也经历过不少大场面,但今日仍万分紧张。
“来了,来了!……”不知哪个没规没距地高喊一声,下面的话被高洪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高延宗听到喊声却一个箭步已从青庐中冲了出来,飞身上马,迎了过去。
“三哥,四哥!你们走的也太慢了点吧,现已巳时,再不快点,就要误了良辰了!”
高孝琬横了延宗一眼,又斜斜看向后方,“若不是我当机立断,引人去接,怕是今日也到不了,真会误了时辰!”
延宗顺孝琬眼光望去,只见后面送亲队伍中的领头之人一脸阴沉,不知何故,凑到孝琬耳边言道:“三哥,那是何人?怎么看着不像送亲,反倒像送葬似的……”
高孝琬狠狠敲了一下延宗的脑袋,“今日也浑说!那是你四哥的甥舅23!不过你形容的还算贴切。”
高长恭听他二人之言,怕被郑元德听见,急忙在旁拱手岔开话题,“让三哥受累,五弟久候,长恭在此赔罪了。”
他二人看了长恭一眼,坏笑道:“怎么?还未娶亲,就要偏颇了?”
“你等还在唠叨些什么?也不怕误了时辰!”只见高孝瑜已缓步行至队伍前。
他们三人不再言语,急忙下了马,步入青庐。
迎送队伍已然撤去,有喜娘行至彩车,将新娘扶了出来。
郑元头顶凤冠,上缀着各式宝石珍珠,正中是一只口衔红珠的七彩朱雀,这红珠产自东海,数量稀少甚为珍贵。她一身厚重华服装扮,只觉得浑身闷热,脖子也快断了,还要假装端庄大方的样子,实在难过。还好这年头没有喜帕盖头,不然郑元真会被闷死。
由喜娘和丫鬟搀扶着缓缓步入青庐,郑元并未像一般新娘那样含羞低头,而是眼光流盼,转瞬已将青庐内看的一清二楚。
庐内正中坐着一位华贵妇人,一身绛红绫子长裙,仪态端庄。郑元心道,此种场合,能以家长之姿坐于此处的,应该只有长恭嫡母冯翊长公主了。而高长恭正立于公主身前。此时青庐之中已是宾朋满座,好不热闹。
“他在生气!”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郑元。从她进来,她便看到了长恭脸上掩饰不住的变化,从期盼到惊艳,到疑惑,再到愤怒,虽只在转瞬之间,但郑元却已看的清清楚楚。
郑元知他生气的原因,暗暗叹息,只是在这喜堂之上又如何解释。郑元心中有些烦乱,耳边声音有些模糊,任由喜娘将自己扶着一通跪拜。直至司仪高叫,“送入新房!”
然后郑元就开始了漫长的枯坐。她能听到前厅喜宴上人声鼎沸,恭贺之声不断。心中苦笑,原来在古代成亲,最闲的就是新娘子了。
郑元起先还想着待会要是高长恭进来的话自己该怎么说、怎么做,心里不由怦怦乱跳。可坐得久了,背麻腰酸,郑元抬手想把沉重的凤冠摘下来,不料旁边站着的两个嬷嬷竟齐声咳嗽,郑元只好又讪讪的收回手。郑元刚还希望他越晚进来越好,现在只求他快快进来,可以少受点活罪。
又坐了似乎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房门打开的声音传来。
“殿下万福。”两个嬷嬷的声音响起。
“都下去领赏吧!”却不是长恭的声音。
抬头望去,只见进来四人,其中高长恭是被两人架着进来的,似已不省人事。为首一人沉稳内敛,俊逸非凡。而架着长恭的两人,一个郑元认识,正是高孝琬,而另一人身材壮硕,面容憨厚,记得今早在青庐中他就站在长恭身后,当是与之相当亲密之人。
未等郑元开口,为首之人已歉然一笑,“在下高孝瑜,长恭长兄。他们是三弟孝琬,五弟延宗。今日宾朋盛情,长恭不免多喝了些,委屈弟妹了。”
延宗却是口快,“我看四哥今日是自己找醉,无论谁与他喝,都一概饮尽。兄弟我拦都拦不住……”
“延宗!”孝瑜口气不善。延宗见状,急忙住了口。
虽没有说完,但郑元心思何等灵透,已知是什么状况。于是做恭顺状,“有劳叔伯。”
延宗等将长恭放于床榻之上,便退了出去。
望着醉倒的高长恭,郑元不禁叹息,这便是自己的洞房花烛?新婚之夜?
又见长恭仍蹙着眉头,气息不稳,郑元忍不住将手指点在他的眉心,轻轻揉着,“你恼我未告诉你——阮竹便是郑元吗?那你为何不当面质问于我?所谓道理不辨不明,话语不说不清。你一句不说,却把自己弄成这般,不知酒可伤身的吗?”。
叹了口气,郑元正欲起身去倒些茶水给他醒酒,手却被牢牢抓住,拉了回去。接着,她便望进了一双迷蒙如水雾的黑眸。郑元如此近的看着他,削挺的鼻子,温润如玉的脸,粉粉的唇给人冰凉而诱惑的感觉。他的睫毛并非卷翘那种类型,浓密而每一根都很分明呈扇面铺开,让人觉得平静而安详。
“那你现在告诉我如何?为何瞒我?这么多年,我在信中对你知无不言,而你对我到底有几句真话?”长恭声音有些沙哑,眼中有些许醉意,些许失落。
郑元静静地看着他,良久,轻轻叹息,“陛下除赐婚外,怕尚有其他旨意给你吧。”
长恭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一丝痛苦,随即闭眸,咬牙道:“是。”
“这——这也正是我隐瞒的理由。”
“什么?”长恭不解。
“我名托郑公之女,实是尔朱之后,想必圣上已然告诉于你。”见长恭点头,郑元继续道:“既然知道,就该知你我身份对立,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话未说完,长恭已恍然大悟,猛的坐起,捂住了郑元的嘴。“别说——别说了。是我不好,未考虑周全便怨恨你一直以来没有对我坦诚以待,又不敢面对此事,今日才想就此醉去不醒。我……我……”
郑元将长恭的手轻轻拿下,“你先告诉我,皇上让你如何处置我?”
长恭急道:“只要你忠心臣服,皇上不会伤害于你!”
“哦?若我不能呢?”郑元蔑笑。
长恭神色一黯,坦言道:“陛下让我将你……将你……就地正法。”
“就地——正法……那么你呢?你会吗?”。郑元语调幽柔。
长恭长吸一口气,咬牙答道:“会!”
郑元惨笑,“你到坦诚!”
“其实,你若真有那心,”长恭恻然,“以你聪慧,尽可不让我知晓,远远逃离。”
“我若未能逃离呢?”
“所谓君君臣臣,先君而后臣。身为臣子,食君之禄,当忠君之命。若陛下有命,长恭不敢不从,只能负你,以还君恩。”高长恭长呼一口气,似放心千斤重担,“那时,我对大齐再无所欠,自会随你,黄泉路上与你作伴,可好?”
“其实一直以来我都知晓自己身世来历。作为郑元,可与你做知交好友,因她是郑公小女,无拘无束。但是阮竹——却是尔朱后人,对北齐从未有过臣服之心!我一直都是两面之人……现你已知阮竹有不臣之心,当如何做?”郑元缓缓言道。
长恭不语,半响,抬头望向郑元,眼中已是一片清明。“嫁我者,是郑元,非阮竹!”
郑元含笑而泣,“是——是郑元!”
长恭替她轻轻拭去泪水,笑骂道:“傻丫头,哭什么。”
郑元不服,“你才傻呢!真正两耳不闻窗外事,不知幻楼三公子已卸去主事之责,从此天下再无阮竹此人吗?”。
“真的?”长恭大喜,“你竟能放下!我——我当如何谢你?”
“谢我?”郑元眼波流转,娇笑道:“你害我刚才流泪,待会我得好好睡个美容觉,不许前来骚扰,就全当谢我了。”
“什么美容?不要吧?今夜可是……”
郑元眼一横,让高长恭生生把后半截话咽回肚里。
于是郑元安然入睡,而长恭在侧却一夜无眠。
注:21南北朝称男子:郎君,某郎,阿郎等。“郎君”(《陈书》寄字次安,少聪敏。年数岁,客有造其父者,遇寄于门,因嘲之曰:“郎君姓虞,必当无智。”)、“某郎”(姓或者名+郎,比如独孤郎)、“小郎”(对小叔子的称呼)。总之,南北朝“郎君”、“女郎”和后来“公子”“小姐”的用途是一样的。作者原想在文中沿用这些称呼,但考虑读者习惯,所以只在少数地方出现,并加标注。其余仍用现在大家熟悉的称呼。
22催粧:《酉阳杂俎续集》引《聘北道记》说:北方婚礼,必用青布幔为屋,谓之青庐。于此交拜,迎新妇,夫家百余人挟车俱呼曰:“新妇子,催出来。”其声不绝,登车乃止,今之催粧是也。新妇乘鞍:《西阳杂俎续集》说:今士夫家昏礼露施帐,谓之入帐,新妇乘鞍,悉北朝余风也。可见迎娶时新妇乘马鞍是北朝婚礼的一个习俗。
作者查阅了不少南北朝时婚礼习俗的资料,发觉其中与后世有许多不同的地方。但因为毕竟年代久远,资料也不是十分完整,有不少作者杜撰之处,大家将就将就吧。
23魏晋南北朝时期,合称内兄、内弟为“甥”“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