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哥好兴致!怎么每次前来,都看你在练剑?新婚燕尔,你不怕委屈了嫂嫂?”延宗倚在院门处,一脸坏笑。
高长恭收住招式,白了他一眼,径自走到桌旁,给自己倒了杯水,慢慢喝着。
延宗见他无视自己,模了模鼻子,讪笑道:“我今日来可是替大哥传话,邀你和四嫂过两日去他府中一聚。”
长恭蹙眉,“可知何事?”
延宗眼一横,“自家兄弟相聚还非要什么理由不可?”随即又凑到长恭耳边,压低声音,“不过我可听高洪说了,自四哥成婚以来,几日间四嫂似乎都是在书房睡的。四哥你日日勤于练剑,不会就是为此吧?”
长恭听了此言,刚入口的一口水“噗”地全数喷出,咳嗽到脸红耳赤。
“唉——看兄长这副模样,想必高洪所言非虚。那高洪虽是好人,可嘴巴向来不是十分牢靠。此番大哥叫你们前去,怕是也知晓了此事。”延宗装模作样地摇头叹息,眼中满是笑意。“看来这位嫂嫂,倒真要叫兄弟们刮目相看!”
就在此时,一个幽柔的声音插了进来,“不知小郎(见21)到此,失迎了。”
随着声音,从门口走进一名貌不惊人的女子,少妇打扮,清清淡淡,却有着一种独属于她的天生的淡淡慵懒的神韵,加上那微微愁倦的眉头,在有心人看来,那是非常动人不符其年龄的一种妇人的韵致。
延宗急忙起身施礼道:“见过四嫂。”
“自家兄弟,哪里来的那许多礼数。”郑元淡淡笑道。
延宗笑道:“还记得前日嫂嫂进宫谒见太后,连太后也赞郑氏礼教传家,教训我等当守礼法,勿使郑家人笑。就连陛下与嫂嫂说‘新妇宜男,孝顺富贵’,不也被嫂嫂一句‘孝顺乃自臣门,富贵恩由陛下’给顶了回去吗?延宗在嫂嫂面前又哪敢失礼。”
“郑元不知天高地厚,言语冒犯圣颜,索性陛下宽厚,不予计较,不然就真正该死了。”
延宗说的真心实意,“哪里!嫂嫂家教,兄弟们都深感佩服。”
“那是小郎打趣我呢?”郑元眉角微抬,似嗔似笑。
延宗眨眼笑道:“四哥往日早朝,只要他一进宫门,仆役尽皆散去,常常让我四哥独自还家。可自嫂嫂来后,他们无不恭恭敬敬在宫门等候,不敢有半点懈怠。那还不是您这当家主母治家有方?”
郑元听后摇头轻笑,“不想几日,别的声名没有,却要担个悍妇的名声了。”
说着偷眼向长恭望去,见他亦是嘴角含笑,微微叹息,便继续言道:“你四哥脾气甚好,以致府中多年无人管束,生就许多懒散之气。进门后,洪叔引我查了府中账目,见了府中众人。几日来,我已理清了其中脉络,模清了其中关联。我并非迂腐,不认为人有贵贱之分,但我亦笃信人应‘自食其力’。我一弱质女子,尚知勤奋,何况他们皆是有手有脚的铮铮男儿,岂能整日游手好闲,靠人养活。只是府中积症已久,如今矫枉必先过正,再慢慢安抚。是以让小郎见笑了。”
延宗听后不禁正色,“太后果然所言不差,我皇家女眷之中,唯嫂嫂与众不同!”
而长恭不禁心疼,“这几日,我白天见不着你,晚上也常见书房的灯火亮至后半夜,原来你是在处理这些琐事?”
郑元扬眉弯唇,轻笑道:“也不尽然,回头我再说与你知晓。”
延宗见他二人眉目传情,失笑道,“这天色未暗,怎么我已变成一盏明灯了?”
长恭、郑元皆红了脸。
延宗见他二人这般,哈哈大笑着拱手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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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雅香炉,袅袅沁静之香。
一张青竹琴案。
一张古琴。
郑元长身而坐,正静然抚琴。
长恭送完延宗回到院中,便看到此番景象。于是靠在院中一棵梨树之下凝神静听。
琴声淙淙。如高山中穿流而出的小溪,清澈见底,水波清亮,溪底的鹅卵石都清晰可见。石子随着水波闪烁发光,仿佛每一个石子都有它小小的欢乐、小小的忧伤……
直到琴音渐歇,郑元笑道:“站在那里作甚?还不快过来尝尝我新煮的果茶。”
长恭见琴案边的矮几上放着一盏琉璃壶,两盏琉璃杯,具是晶莹剔透。于是走到近前,给自己倒了一杯。
一入口,便觉得满口甘甜清香,顿觉通体舒畅。
长恭惊奇道:“这是何物,怎么我从来都未喝过?”
郑元将头一扬,颇为得意,“我郑元所创,在此处那件不是绝物?你又怎会喝过。”
长恭笑着摇摇头,宠道:“是啊,是啊,元儿聪慧,天下无人能及,是吧?”
“知道就好!说出来——让人多不好意思啊。”郑元俏笑,眉眼飞扬,哪里有半点不好意思的模样。
长恭听闻,终忍不住大笑起来。
“看你今日抚琴,想必府中之事已基本处置妥当了吧。”高长恭给自己又倒了杯果茶,看似漫不经心地喝着,却不时地拿眼瞧着郑元,潋澈的眸内暗笑沉沉。
可郑元盯着眼前的果茶,却笑不出来了。
“我有话要对你说。”思索半响,郑元终似下定决心,抬眸对视。
“你说——”长恭亦与之对视,眼波似水,温柔平静。
郑元深吸一口气,“我还没准备好!自嫁你那日与你坦言以待,郑元便决定此生对你不再有所隐瞒。所以纵然心知今日之言可能会伤害于你,我也不想隐瞒。自我们少时相识,我心里便将你视为至交知己,那让我处之坦然。可是如今身份突变,我真的有些茫然……我不知该如何与你相处,不知怎样面对你的亲族,更不知该怎样扮好自己的角色,我……我突然什么都不知道!”
郑元抿了唇,有些犹豫。突感到一只温暖的手覆于自己略微颤抖的手上,平复着自己的不安,让自己心绪慢慢宁静。
于是敛眸想了想,方启唇慢慢道:“这八年来,我不是没有故事;成亲前,也不是没有想过要远远逃离,我终究还是嫁了过来。嫁给你我并不后悔,只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往后的人生。说句让你气恼的话,即使我对北齐已经放下过往,却也对它不抱任何希望。可你是北齐皇族,必要与它生死同命!我几乎可以看见结局……我承认——我胆怯了,害怕了,我——不知所措!我怕失去,更怕得到后失去!有时我甚至无法断定自己的感情,我怕自己不够坚强,我怕……”
长恭再也忍不住,起身将郑元揽至怀中,柔声劝慰,“不用怕,只要我在,定护你周全!你若没有准备好,没有确定自己的感情,那我们就继续做朋友,可好?你放心,我不会逼你做任何一件你不想做的事情。更不会折去你的双翼,将你困在这里!我愿是一棵树,虽然无法遮蔽所有的风雨,但让你可以暂时栖息。若有一日,你找到一片晴空,能让你幸福翱翔,那你便可振翅飞去,无需有半点留念。”
郑元窝在长恭怀里,只觉面颊一片冰凉湿润,吸吸鼻子,“你不怪我?不怨我?不讨厌我?”
“傻丫头!”长恭捧起郑元的小脸,用衣袖替她拭去不断滑落的泪水,“你为我做了许多,高肃此生怕都难以偿还,怎会对你有所怨恨。”
“原来你只是……感恩,不是……爱。”郑元声音有些酸楚。
“爱?”长恭眉目含笑,“你脑子里为何总装着些奇怪的东西?”
郑元泪眼婆娑地看着长恭,委屈地叫道:“我怎么遇到你这不解风情的古人!竟然连……竟然连‘爱’都不知道。它是一种心灵的默契,一种无须回报而心甘情愿的付出,一种相依为命和善待彼此的过程,一种思念时心动、相见时心跳、离别与伤害时心痛的感觉……”
“这就是‘爱’吗?我还真是孤陋寡闻。其实对你原来我也以为只是恩情,友情。只是那日一夜看你熟睡,才发现,这竟是一种幸福。简单而普通的幸福,那是一种不曾有过的感觉。虽然我也弄不清那是不是你所想要的——爱,但我知道,那种感觉让我很满足,又很失落;很雀跃,又很彷徨……”
尚未说完,郑元却毫无形象地大哭起来。长恭一愣,赶忙宽慰道:“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不是?我向来不会说话,若说错了,你别往心里去……”
郑元哭道:“休要管我,几十年都没哭过,如今让我痛快哭一回还不成吗?”。
高长恭无语了。只能任由郑元将自己的衣袖当成帕子,哭的昏天黑地。
女人——哪怕是再理智温顺的女人——有时都会变得不可理喻。
她们是水,平日温柔平静,但有时也会激起惊涛骇浪。
她们是感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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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元没有再居于书房,而是搬回了主屋。
只是在主屋的暖阁中新置了一张软榻。
府中仆役只知是主母身体羸弱,没事时大半时间都懒得走动,只窝在榻上过活。却没有人知道这张榻已成了他们主子夜晚的居所。
转眼已过了月余。
这一月郑元过得可不算好,整日奔波劳累,经营计算。看着高洪送来的拜帖,郑元不禁再次哀叹自己是天生劳碌之命。
自成婚,郑元改不了商人的本性。况这里又是她可能要生活一生的地方,自然马虎不得。第二日就将府内账目查的一清二楚。
结果一查之下,吓得冷汗涟涟。
原来府中一直以来都是入不敷出!
询问下才得知,高长恭虽有月俸,但其中不少被他借与军中弟兄做应急之用,而且大多有借无还。剩下月俸和御赐田地的供奉只能勉强满足府内众人日常开销。一旦遇到哪位亲朋的红白喜事,这人情送往费用可就成了高洪的一大难题。也只能靠着当卖往日之物,才能勉强应付。可偏偏长恭的叔伯兄弟,各个家中妻妾成群,喜事不断,而唯独他一直孤身一人,所以一直是只出不进。
郑元这才知晓,为何府中除正厅外,余下房舍极少能见到装饰摆设。原来是都已进了当铺!如今府中剩下最多的恐怕只有各种借据欠条。
郑元苦笑,幸好不久的将来他能封王,也好多点进账,要不然岂不是让她来陪他一起喝西北风吗?
郑元向来喜爱舒适,不喜穷困。
可不想身无分文。
于是重操旧业。
先是变卖了一处田地,得了起始资金。郑元并非没有想过动用所带陪嫁之物,要知郑元曾为幻楼之主,虽然离去,但所带嫁妆仍是非比寻常的丰厚。但她又怕长恭他日知晓自己动用陪嫁,面上无光,所以放弃。
有了资金后,郑元便在邺城之内寻找铺面,开了一家彩妆楼。又在家中仆役挑选了几名殷诚之人,亲自培训成了这彩妆楼的伙计。彩妆楼原是仿照洛阳等地的幻彩楼,经营女子所用之物。幻彩楼从胭脂花粉,到衣裙细软无不经营涉及。郑元因思讨着彩妆楼启动资金有限,故而暂只经营女子装扮之物。可那个年代,这些东西原本只有街边贩卖,自然粗糙,哪能比得上郑元用现代理念所创之物。郑元一方面抓住邺城尚无此种店铺的优势,另一方面抓住邺城国都多贵妇的特点,专营高档货品。且她有又利用现代的广告理念,让人制造舆论,每种货品又都不多,以致供不应求。不多时,彩妆楼名声大躁,求购者络绎不绝。
甚至朝中许多贵妇得知彩妆楼为郑元所开,而自己又没有买着心中所想时,便托关系,使人情,前来高府处走动,以求得购。
看着手中的拜帖,郑元苦笑,虽然乏累,但不能拒绝,因为今日来人是段韶宠妾皇甫氏。她原本元瑀之妻,元氏族灭,段韶因其姿容美丽,上奏天颜,请赐为妻。而这段韶外统军旅,内参朝政,真可谓出将入相,功勋卓著。
这样的人,郑元不想得罪,也不能得罪。
“洪叔,请她前往花厅,我在那里相侯。”郑元语气幽柔,态度温婉。
“是。”高洪领命,含笑向外走去。
对这位新晋的当家主母,高洪可是十二分的满意。家中这个四殿下是他这个齐王府的老总管看着长大的,其中辛酸他怎能不知。
殿下自幼无母,又患有不足之症,而老主妻妾却不是一般的多,为争宠,为保自己幼子,对其他孩子通常多有排挤欺凌之心。好在殿下自幼温顺,从不与人争锋,加之老主喜爱,长公主宽容护佑,才保平安。如今虽已成为雄奇将军,在战场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但骨子里仍是当年那个温顺少年。他的勇武,只在敌人面前展现,回到朝中家里,多半隐忍退让。高洪也曾因不忍,询问原因。只道,“自家亲朋,有何得失可较?”
自皇上赐婚,高洪替长恭亦喜亦忧。喜的是,殿下终于娶了妻室,有人关心照料,而且还是青梅竹马;忧的是,此女慧名在外,又出身士族大户,怕她过于骄纵,过门后会欺了自家殿下。而郑元婚后数日居于书房之中,不知何故,更是让高洪寝食难安。
好在雨过天晴,现下两人举案齐眉,相敬相亲。尤其是高洪深知长恭虽从不发脾气,却也从未真正快乐过,往日即使含笑,多半眉中仍有忧思。而如今,他却能时常听见殿下爽朗的笑声,不由老怀宽慰。
郑元的本领却不仅如此。她来的第二日就翻看了府中历年账目,而后便开始行动。一边整治府内懒散风气,一边为府中积极开源。一月中,虽府中不少家仆都挨了责罚,但郑元却事事在理,对事不对人,让人不得不服,不敢不服。
这位当家主母的理事之能让高洪心服口服。
也让高洪多年来第一次对皇上心存感激。感激他赐给四殿下这门好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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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思讨着的功夫,已将求见郑元的几位夫人带至花厅。
只见郑元已优雅从容地走了出来,向她们行礼请安。“几位夫人安好。”郑元施了礼,便引她们在花厅落座,又吩咐人上了酪浆24。
“元儿新妇,未曾到几位夫人府上拜会,却劳几位到我这里,是我失礼了。”
几个贵妇虽有些脸红,仍睁着眼睛说瞎话,“哪里,郑家妹妹说笑。我等早闻郑家小妹是个玉人儿,娇柔娴雅,出尘月兑俗,便商议着过来看看。”
郑元失笑,“几位夫人说笑,我若有几位夫人姿容十之一二,也不必钻研那些彩妆美容之法了。”
话一说完,郑元顿时看到那几位贵妇眼中放出光彩,灼灼生辉,映的花厅都似乎明亮许多。
“不知妹妹钻研了些什么?可有心得?也说来与我们听听。”
“女子如花,一朝荣光,转眼凋零,所以需要雨露滋润。没有水,大地尚会龟裂,水果亦会干皱。如若皮肤干燥缺水,我们的脸上不但会分泌大量油脂,皮肤还会加速老化,以致出现斑点和皱纹。所以说,补水,是女人美容养生的关键!”
一席话唬的众人一愣一愣。
郑元不紧不慢,扫视一圈,继续说道:“当然,光是保养仍是不够的。女人之美,三分天生,七分装扮。所以彩妆是必不可少的。当然,如果懒得动弹之人自然另当别论。”
要知道郑元自己一向可是懒得化妆,素面朝天。
“若彩妆粗劣,不但无法画出神韵气质,还会损伤肌肤,得不偿失。所以一定要用上好的妆彩,掌握技法,才能描绘出如花美眷。”
“妹妹说的极是。听闻这邺都凡装扮之物彩妆楼的东西是最好的,我等就是慕着名去的。可惜晚到了些,有许多极品已经断货。经打听得知这原是妹妹所创,不知可否……”
“几位说笑,我经营此楼本就为挣个体己25钱,这些东西本就是送与几位也是无妨。只是其中数种必备原料都是托一位行商故友从西域带来。人家为我奔波劳累,我也不能亏了人家不是?况他一来一回须不少时日,因此断货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妹妹说笑,东西珍贵我等哪能不知。若能让我等买到就十分感激了,那还能让妹妹折本破费。只求妹妹从自用的份中分出一些,也好让我们也学着装扮装扮。”
“我本就是懒得打扮之人,我那份子,你们若能看上,拿去便是。”郑元弯眉一笑,心道,搞定!
几位贵妇亦是满心欢喜,不住道谢。
注:24南北朝时期,南人喜饮茶,而北人喜食酪,这是受游牧民族“食肉饮酪”之风影响的结果。
25体己钱:即私房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