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将几人送走,郑元立刻打着哈欠向内院走去,“烟岚——待会再有人来,就说我出去了。我得去睡会儿,不然她们都美了,我可成熊猫了。”
烟岚蹙眉,“熊猫是何物,怎么从没听说过?小姐又在胡说了。”
郑元笑笑,并不言语。
忽见一名小厮跑了进来,“回主母,殿下回府。”
“哦?”一瞬,郑元七分倦意已去了三分。但足下未停,依旧向后走去,只是放缓了不少。
不多时,郑元便感到身后有抹清风拂来,接着便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长恭将双臂渐渐收紧,一股淡淡地药香流入心扉,冲淡了原本的烦闷。
郑元就由他自后面静静地抱着,半响,直到长恭呼吸渐缓,心跳也趋平稳,这才缓缓开口。“出事了?”
“陛下自前日坠马,身体——很不好。”长恭锁眉。
“然后……”
“朝堂之上,有人蠢蠢欲动。连大哥……”
“那你呢?”
“我?我还能怎样——”长恭失笑,“只有些烦乱罢了。陛下着我近日回并州……”
“这是好事,邺城本就是是非之地,离开没什么不好。”郑元温柔言道。
“那里不比邺城,天气寒冷,条件有限。可我亦不放心将你留在此处,我……”
“我随你去并州!”郑元语气坚决,转而又笑,“所谓嫁鸡随鸡嘛!”
“对不起!”
郑元将手指抵住他的唇,“这三个字,是天下最无用的三个字。你若真做了对不起我的事,即便说它又有何用?倘若没有,我既是你妻,同进同退,荣辱与共都是分内之事,又怎需这三个字?”
长恭静静地看着郑元,默然不语。直到郑元极不自在地抚着自己的脸说:“怎么了,难道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不成?”
突地手已被长恭紧紧扣住,“我带你去看看这邺都如何?”不等郑元答话,便拉着她向府外走去。
就这样,两人牵着手如同一对普通小夫妻一样走在邺城街头。耳侧有孩童嬉闹的欢啼声,有车马越街而过的碾轮声,亦有小贩的吆喝叫卖声,尽是一份温馨安逸。
“若有一日,天下安定,我可以卸甲归田,那我们就找一处小镇,做一份小买卖,过一种普通生活可好?”
长恭看着街头穿梭的人群,吆喝的小贩,满眼羡慕。
郑元听了,心中不禁酸楚,知道这个愿望对于眼前这个人怕永成奢望了。而自己,终究没有逃开,由原本的旁观者变成了一个切实的参与者,难道最后的最后真要伴着青灯古佛了却余生吗?嘴里却答道:“好——到时我们便开个包子铺,你做包子,我卖包子……”
长恭转过头,笑的无奈,“为什么是包子铺?又为什么一定是我做包子,你卖包子?”
“开包子铺是因为你笨嘛!你当生意那么好做,不善经营的你若做其他,怕会饿死我俩的。至于为什么你做包子——难道你能卖吗?我怕到时你会将包子全送了人,让我们自己喝西北风!”
“你——”长恭佯装气恼,“我就那么不济?”
“不是不济,是太过真诚善良!”郑元含笑抬头,“很多事情你不是不知,不是不会,只是不愿。不愿欺骗,不愿伤害,你啊——是注定做不了奸商的。所以只有为妻我——勉为其难当这满身铜臭的奸商了……”
“是很适合你。”长恭轻轻低笑,却满脸真诚。
郑元也笑了,心中变得平静。罢了,罢了,日后的还很遥远,为何要让它影响现在的自己。能够这样轻轻地牵手,慢慢地闲逛,细细地诉说,不就是幸福吗。想的太多只会让自己错过眼前,也无助于以后,那是多么的不智啊!妄自己聪明一世,怎就不明白这样的道理?
于是扑到长恭怀中,不怕引来街头一片侧目。长恭虽然诧异,但知她性子有时就是如此肆意,于是任由她抱住,只是用手臂将她轻揽,替她挡去周遭异样的目光。
郑元刚想开口告诉长恭自己的心意,告诉他自己已做好准备做他的妻子,哪知在抬头的瞬间眼角却瞥见远处角楼上的一抹白影,立时浑身僵直。
长恭察觉郑元的异样,蓦地转身,顺着郑元的目光望向角楼。那里空空一片,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什么人?”长恭担忧。
郑元笑得清淡,“或许我眼花了吧。”
长恭看了郑元许久,叹息,“我虽不知刚才你见到了谁,但他在你心里一定非常重要。也许你身体的反应比你的头脑更忠于你的心。”
郑元推开他,板着面孔,“我的心怎样你能知道几分?”
长恭张开双臂,微微搂住她的肩膀,“那要看你愿意让我知道几分。不过即便我全部知道,你仍然是你。我只想走进你的心,却不想干涉它的自由。”
郑元僵住。
半响,她叹息,将脑袋缓缓倚到他的怀中。他的衣服在阳光下沾染上了暖暖的气息,似芍药的芬芳,又似柳絮的温柔。
长恭将她搂在怀中,轻轻闭上眼睛。
只要她仍在他怀中,一切就那么美好。
至于她有过的曾经,空缺了自己的过往,比不上她在怀中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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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山顶上,白色的衣影背着月光,侧影笼罩下来,显出几分暗沉的韵黄。凤血屈膝坐在那,一个人,一坛酒,眉头深锁,面容苍白。不再似往日那般慵懒美丽、妩媚风流。祖珽远望着他,觉得好像有种近乎绝望的悲伤笼罩着他。他想挣扎,却始终无用。
“与其夜夜醉饮,不如去将她抢走,从此浪迹天涯。”终忍不住,仰起头,对他喊话。
他无动于衷,身子微微转过去,置若罔闻地将酒坛倾斜入口。
祖珽无奈,叹息一声,飞身跃上假山,伸手夺过他的酒坛,径自也喝了起来。
“少主可是后悔了?若是后悔,现在还不算太晚。等她真的爱上那高长恭,那可就真的晚了!”祖珽抬眸瞧着他,声音带着似水的凉意。
“怕已经晚了——这些年,你后悔吗?”。凤血斜睨着他。
“不悔!我全家皆是老主所救,我武艺亦是老主请人传授,我曾在老主面前立下誓言,当使天下从新归一。纵然不得好死,纵然背负骂名,我心不悔。”
“那你还劝我?”凤血懒懒道。
“少主与我不同。我能坚持,是因为我一直未遇见一个可以让我相爱至深的人,未遇到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可少主——似乎都遇到了。”祖珽冷静分析。
凤血让自己舒服地躺在一块大石上,看着璀璨的星空,喃喃道:“相爱?她并不爱我,只是我爱她而已。她是我所见过最聪明的女子。她精于计算、心机颇深,却又很善良、很矛盾。有时恨绝,有时柔顺,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她,怕是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她就像一本书,才看完一页,却又发现还有新的一页,似永远也看不完全。她可以为身边一个并不熟络的朋友舍去性命,却难以对人敞开心扉。我能感觉到她一直在害怕着什么,逃避着什么,可到底为何我却无法探知。”
说着,夺过酒坛,不管不顾地灌了下去。
“为何没有将她带走?带她离开这个纷扰的浊世,去个世外桃源,隐世而居。如此你日后便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去探知她的故事。”祖珽语气淡淡。
“带她走?”凤血大笑,笑声凄厉,“然后呢?让她背弃郑氏?若郑氏因此遭受诛连,她嘴上不说,心里必定难过。而我——如此便要舍弃对父亲的承诺,背弃对邕的忠诚,舍弃你们这些年来所有心血,我也会痛苦。我与她都不会开心。况且。我如今已是凤血神剑,你见过几个凤血传人年过三十还在江湖上走动的?”
祖珽心中一沉,“好像没有——难道……”
“传说是真的,这是一门要人命的功夫。凤血传人没有人可活过三十。带走她,我三十以后让她如何自处?其实——我也想过,若她真的爱我,那就算我会死,我也会牢牢将她拴在身边,决不让她离开。我——并非善良之辈。”凤血长长呼出一口气,“可惜——我只是她的救命稻草,是她为逃离心中所惧的救命稻草而已。她竟并不爱我!”
祖珽目光沉沉,“可是,她若爱上高长恭,对我们北周大为不利。高长恭此人过于勇猛,战场之上,我北周还没有人是他敌手。而他自幼受斛律光影响颇深,加之本就是皇室中人,势必对北齐报死忠之心。我们若想一统天下,必除此人!到那时——我们与她只能是敌,不能为友。”
凤血淡淡一笑,“不能让她爱——便让她恨吧,只要不忘记便好。”
“让她恨?你说的轻巧。”祖珽嗤笑,“她嫁到邺城一月,你就在我这里醉了一月。哪日她若恨你,还不知你会做出怎样的疯事……”
凤血背过身,看不清面上表情,转了话锋,“高洋坠马之事,可有人疑心于你?”
“我的音杀,诛人尚于无形,何况诛马?纵是有人觉得蹊跷,也会往常山王等人身上想去。”祖珽咧嘴一笑,满不在乎。
“这高洋虽然疯狂却非昏聩,他能任用杨愔这样的治世能臣,让他在昏醉于温柔之乡的同时以保政清于下,就说明他虽是暴君却非昏君。想要北齐快些完结,留着此帝不是明智之举。”
说道此处,凤血瞟了祖珽一眼。“以我推算,常山、长广两王不会安分,且羽翼已丰,那高殷决非对手。我让你投靠长广王就是为此。此二王身边我早有铺陈,和士开现已得到高湛信任,他日可与你互为助力。记住,在这北齐,谁越是昏聩嗜血,你等越要要鼎力助他称帝,以乱北齐天下。此间不可有半分心软、动摇!”
祖珽苦笑,“行此事,你我均不得好死。”
凤血肆意而笑,“那又如何?”
“我在宫中探得一事。”祖珽正了神色,“高洋前日召见太子,说——若太子继位,要做第一件事便是要加封高长恭为淮南王。”
“什么?!”凤血手指骤然一紧。“高洋——我果然没有看错!为何现在才告知于我。”
迎着凤血犀利的目光,祖珽委屈道:“这些天,你白日醉死,夜里又不知去了哪里,让我如何告诉你!”
凤血蹙眉,“这些年来,高长恭屡建奇功,却处处被高洋打压,未得什么封赏,只因高洋深知他的秉性,知他绝不会背叛自己。他把这个封赏的机会留给自己的儿子,是想新帝借此之恩将其留为己用,成为其肱骨之臣。”
“那又如何?”祖珽不解。
“据我所知,高长恭是个受滴水之恩而必报之涌泉之人。若受新帝此知遇之恩,一定誓死效忠,决不会允许有人觊觎王位。那时必将与二王撕开脸面,局势怕是会变得难以控制。”凤血眉头越锁越紧。
“可就我知晓,那高长恭从不参与朝争。”
“不参与——不代表不会,不代表不能!他在战场能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能不知如何争胜?怕只是不屑为之吧。”
“那我们该当如何?”
凤血眉尖微挑,负手而立,“淮南王乃是亲王,且封地地域广袤,是兵家必争之地。他若分封至此,一则彰显帝王恩德,二则可使南陈不敢越雷池一步,可谓一举两得。所以断不能如高洋之意!”
“少主是让我阻止此番封赏?”
“不,不是阻止,而是更换。”
祖珽凝眉不解。
“届时你可以进言,文襄王曾奠定北齐开国基石,其子先都已成年,按理具应封赏。让新帝加封文襄王剩下三子,并以他们本是同胞,应均衡以待为名,让新帝将他们都封为郡王。如此一来,所赏是泽而不是恩,既然无恩,他在新帝与其兄长、叔伯之间必定无法抉择。若我所料不错,他应当做避世之举,断然不会参与其中。如此北齐时局便会尽在我们掌控之中了。”
祖珽拊掌笑道:“妙——甚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