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现,清晨的第一缕日光射入窗棂,带来丝丝暖意。
郑元被门口一声惊呼吵醒,眼眸微睁,满目惺忪。
耳边传来烟岚有些结巴的声音,“殿……叩见殿下……”
接着,长恭低声吩咐了些什么,听不真切。
郑元仍觉睡意沉沉,翻了个身,打算继续梦好。心里不住抱怨烟岚,不就是碰见长恭,有什么可大惊小怪。身子翻转,一丝凉风从被口透入,郑元下意识去拉扯领口,却发觉自己一丝未挂,突然想起昨夜和长恭……一瞬间彻底清醒过来。
郑元只觉有团火焰在脸上烧着,偷眼扫视了一下屋内,还好只剩自己一人。昨日散落一地的衣衫已被整齐地摆放在床边。想到刚才两人的声音是从门口传来,想必长恭已经起身前去军营了。还好走了,郑元松了口气,要是尚在这里,她还真不知如何面对。
虽然前世的郑元也有过一夜激情,但无关感情,只为纾解心中的郁结、工作的压力。像昨夜这种身心融合的经历还是第一次。
接着又想到烟岚无缘无故的惊呼和结巴,她是唯一知道郑元和长恭同屋不同室的人,想必今早本是来伺候郑元洗漱,却在内室门口撞见长恭出去,难怪会大惊小怪。
郑元顿时觉得仿佛已被人看见了自己未着片缕的模样,大窘的将头也缩进被子,却忍不住“啊——”的一声惨叫。
门,应声而开,烟岚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小姐,怎么了?”
郑元更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低声警告,“别叫了,我很好,没事!你先出去,等我唤你再进来。”她可不想烟岚真的看到自己一丝未挂的模样。
烟岚怪怪地看着郑元,“小姐,你……”想想终是没说什么,退了出去。
等整理得差不多时,郑元唤烟岚进来梳头,自己则随手拿着一个簪子把玩。
“小姐,今早洛阳府中托人捎来口信,说大郎君不日要来并州。”烟岚一边灵巧地给郑元梳着发髻,一边叨念。
郑元下意识的攥住把玩的玉簪,“哥哥?他来并州?可说了是因何事?是什么人传的话?”
“来人是个三十多岁的殷实汉子,操的本地口音,不曾见过。他也没细说,好像是大郎君要远足,经过并州,来看看小姐吧。”烟岚努力的想着,不自觉的停下了梳头的动作。
郑元的脑子飞快的转动起来,思索着这期间历史上的大事。
现下是天保十年腊月,离历史上宇文毓的被害尚有五个多月,离高演篡位也还有八个多月。兄长现在远足……
思索片刻,郑元的眼睛渐渐清明。
“烟岚,准备一下,陪我出城。”郑元兴高采烈。
烟岚的小脸却皱到一起,“小姐——殿下军营可不准女眷入内的!”
郑元立时满脸黑线,“谁说我要去他军营?”
“那小姐出城……”
郑元笑嘻嘻道:“去看看上次见着的那些农户今年能否过个好年。”
*****************************************
清晨尚朝霞满天,转眼却又下起了雪。
并州城内外银妆素裹,煞是好看,只是百姓走在路上不免咒骂几句天气,天寒衣少,走路分外辛苦。
一辆精致而不华丽张扬的马车,缓缓驶出了并州西门。
小小的村落,冒着白烟的烟囱,孩子们愉悦的欢笑,无不勾勒出一副安宁平和的温暖景象。
马车驶进村落,立刻引来孩子们的嬉闹追逐。
马车渐停,从村落中走出十几个衣着粗陋农家汉子。为首的男子四十来岁,留着厚厚的大胡子,一张老实粗狂的脸。
“竹夫人,大冷的天,您怎么来了?”那些汉子并不知郑元的身份,他们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说自己名“竹”,看她装扮,知道应该已嫁了人,所以村子里的人都称她竹夫人。
“我是来看看你们年货可都备齐了?”郑元笑意融融。
“托夫人的福,自夫人教了我们什么‘循环农业’,又教我们建池蓄水,我等今年耕畜两丰收,好的不行啊!年货自然备齐。”为首汉子忙不迭地点头,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那就好,近日可有人借住于你们村上?”
“有有……夫人怎么知道?那人是位夫子,又是神医,长得似仙人似的。难不成夫人认识?”为首汉子奇怪道。
“是啊,是位故人。麻烦大叔请他出来一见。”
“好,好。夫人稍等,我这就去和他说。”那汉子急急忙忙向村落深处跑去。
不一会,一位身着蓝衫,外披裘氅的青年从村中走出。他眉眼含笑,肌肤如同水晶一般剔透,仿佛不是从朴实村落中出来,而是从天宫中降临一般。
“旭——”郑元含笑轻呼。
青年笑的百花齐放,身形微动,已在马车之上。
村中众人咋舌,心道,果然是仙!
茂密的雪松桦林,一颗一颗地在雪地里蔓延,让这样的白雪世界里,有了一种勃然生机。
马车沿着林边小路前行,终在空旷之处停下。
马车上,韩旭正在为郑元诊脉。
“旭——宛郁可好?”郑元睁开眼睛,笑得轻柔。
“宛郁很好,可主子不好,主子什么时候能只关心自己就好了。”韩旭蹙眉。
郑元轻叹,“你的医术一半是我所传,我怎能不自知自己身体。只是诸事烦忧,又怎能真的放下。就如宛郁,难道你能放下?”
韩旭笑容苦涩,“我放不下,宛郁放不下,大哥也放不下,我们注定彼此折磨,注定被世人所不容……”
“自那年我在江南见到你们兄妹三人,就知道——即便世上有万千良药,也治不了你们的心病。只是,既然你们都已知晓彼此心意,又何苦在意世人目光。依心而行,方能获得解月兑。”郑元幽幽劝道。
韩旭神情没落,“谈何容易……”
郑元见他如此,也不再劝,转了话题。“你此番前来,所谓何事?”
韩旭收住心神,带着一丝好奇,“主子怎知是我来了?”
郑元啐骂,“亏我栽培你这些年,把一身本领倾囊相授,你倒好,除了个医术,其他半点也没学着!你今早遣那村中农人帮你送信,不就是让我知道是你来了吗?”。
看韩旭仍是不解,郑元摇头叹息,“并州乃军事重镇,虽在肃的掌控之下,但各路眼睛还是太多。这个村落地处偏僻,农人殷诚老实,对外来客又非常热情,是以当初选择此村作为你们来访落脚之处。但知晓此处的不出五人。若是哥哥他们,都与燕云十八骑相熟,而他们一直在我身边,自可通过燕云十八骑与我联系,哪需像你这般。”
韩旭瞅着她,尴尬地笑,“看来我真是不可教啊……”
郑元满意地笑了,“说吧,到底何事?”
韩旭正色,“一件事今早已让那人传过话了,大公子确要来并州。另一件就是——大公子这段时日陆续将幻楼全部武力都调往北周,师傅几番阻止都无效,才命我来找主子商议。”
郑元听了脸色铁青,沉默半响,终缓缓言道:“我已不再是幻楼中人……不便再管其中事物。大哥才是幻楼之主,你们即使有异议……也应去与他商榷。日后这些事,不用再来找我了。”
“可是大公子要让幻楼涉足庙堂之争!主子不是说过,幻楼决不牵扯庙堂之事,只因此中争夺,无论输赢,都需鲜血浸染。主子也说过,幻楼是商号,做的是生意,伤敌一万,自损八千的买卖不能做,不可做。难道如今不是?”韩旭挑眉。
郑元的声音很凉,“是。但那是因我是幻楼之主,为幻楼作出决定。而今大哥是他的主人,自然有他的考量。也许大哥来并州时,我会问他,会劝他,但若他真如此决定,我亦会尊重他。”
“主子难道不知北周现在局势?胜败五五对开!如此全力一搏,风险太大。如若失利,幻楼将一蹶不振!”韩旭忧心忡忡。
郑元闭上眼睛,不再言语,似是极为疲倦。
韩旭看了,将自己要说的话又咽回肚里,只是直直地看瞅着她。
良久,郑元终于发声,“我不是幻楼的人,但凤楼主是,去找他……他会有办法。”
“是。”韩旭展眉,顿了一顿,又言道:“属下无能——明知主子不该劳心,还总要主子费尽心神。”
郑元眼神清淡,望向远处的山林,“旭——过些时日,你再来我这里一趟好吗?”。
“是。”
“还有,帮我问你白师傅一句话——金蛭之丝——十年后会怎样?”
韩旭心中一沉,“是。”
****************************************
北周,长安。
鲁国公府。
后园之中梅香暗沉,宇文邕默默坐在梅树下的石桌前,一言不发。
园内再无旁人,只有隐隐约约的梅香浮动,宇文邕脸色沉郁,望着桌上一局残棋,过了良久,深深叹了口气。
“……你……并无选择余地……”恍惚间,记起有人在耳边轻柔地言道,“阿邕……阿邕,这世上从无天降的馅饼。你想得到的……太多,又怎能再做好人?”
那悦耳的声音在他恍惚之间变得越来越冰冷,“其实,今日局势……你早有所料,但却没有阻止毓。没有阻止他亲政,没有阻止他此番布局击杀宇文护……你知道……宇文护的实力,知道……在未除去他的八大影卫之前,你们根本没有胜算。”
他听到他自己的声音,非常僵硬,“我不是……不想劝大哥,只是知道……即便劝了,他也不会听。他……与那人有着杀妻之恨,我……根本无力阻止。”
那人轻轻地笑,“是……吗?放心,正因你没有阻止,我才会……死心塌地奉你为主。……因为……你不再善心……已化为魔!”
他滞住,“我……”
那声音滑腻柔美,“……因为……宇文护本就是魔,想要对付妖魔……容不下一丝善心。必……自身先入地狱……化身为魔,才能与魔相争。更何况,自古以来……能最终坐拥天下的……都不是佛!”
宇文邕的声音冷了起来,“你想怎么做?”
那声音仍旧柔美,“什么也不做。”
宇文邕音色发哑,“我……并不想毓……死!你……可有办法。”
“没有!”那声音答得干脆,“何况,你早已知道……此局……他必须死。”
宇文邕微微一怔,为之语塞,“你……为什么……为什么你我……都要变成如此模样?我好怀念……年少时……大哥吹箫,你舞剑,三哥与我对弈棋局……伽兰与伽罗在园中起舞弄蝶……”
那声音滞了一滞,“……回不去了……”
不知不觉,宇文邕缓缓叹了口气,平生第一次,他难以面对自己、也难以面对亲人、更难以面对将来。
“邕——”一声温柔的轻呼,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宇文邕温柔一笑,“娥姿,你产后身子不好,大冷的天,怎么到园中来了?”
李娥姿淡淡地笑,让丫鬟在石桌上摆上几个精致小菜,又拿来一壶酒。
宇文邕笑了起来,自斟一杯,园内立刻充满了馥郁清冷的酒香。
“有没有人说过……你是个很细心的女人?”言罢,他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李娥姿陪着做了下来,宇文邕皱起眉头,“石凳很凉……”
“凉不过殿下的心。”李娥姿凝视着宇文邕。
宇文邕唇角微勾,柔声道:“哦?我的心……怎会凉。”
李娥姿轻轻叹了口气,“殿下本是重情重义之人,怕是现在要有违自己的心性,所以才会心凉,才会在这里发了两个时辰的呆。”
宇文邕再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我是在这里想……父子之间……亲人之间……朋友之间,究竟要怎么做……才不会让大家都失望?”
“想到了吗?”。
宇文邕再喝一杯,含笑道“没有。”
李娥姿端起酒杯,也给自己倒了杯酒,却被宇文邕伸手给拿了过去。“你现下不适合饮酒。”说着将这杯酒又喝了进去。
李娥姿看着他,“殿下想醉?”
宇文邕苦笑,“只怕不能。我酒量一向很好,几乎从来不醉。”
李娥姿微微沉默了一阵,叹了口气,柔声道:“殿下不要……不要把自己逼得太苦。其实……殿下不是想不到……不让大家都失望的办法,只是想不到……让大家都不失望的办法。可是殿下……天下又怎能有十全十美之事?”
宇文邕笑了起来,他的唇缓缓离开杯酒的杯缘,脸颊微有酒晕,笑颜如染云霞,“我在想……如果一个人的命可以换得锦绣江山,换得千万人的安居乐业,那为什么不能拿去换?”
李娥姿叹息道:“你不是早有答案了吗?你只是……觉得伤心,因为你有‘不换’的心和‘不得不换’的心……所以你伤心,你想喝酒,你想喝醉。”
宇文邕又倒了一杯酒,浅浅地笑,“……不得不换……不得不换……如果将来,我连你……或是你的朋友……也拿去换些什么……你会怎样?”
李娥姿盈盈而笑,“若是拿我……那换了便换了,我无有抱怨。若是……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本就不多……”她握纤薄的酒杯,悠悠叹了口气,“我自当拿命去赔,不会怪你。”
宇文邕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微微一笑:“吃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