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清晨的第一抹阳光洒落窗前,郑元揉了揉惺忪的眼。林间的布谷鸟们仍在欢唱,郑元起身,把窗幔拉开,慵懒地伸了个腰,向窗外望去。
阳光穿透云层,肆无忌惮地投在行走在小镇石街上的行人的脸上身上,在光滑透亮的石板上拉长了身影。薄雾似未散尽,有店家起床,在小河边洗漱,那些木板门吱吱呀呀地被打开,六扇门被一块块的卸下,安好摆放路边。姑娘们不畏惧清早的微凉寒气,在门口梳理湿漉漉的长发。早起的小狗们在晨光中嬉戏,感觉一切都像是梦中的情景。
“醒了?”耳边传来柔美的声音。
没有回头,“我昨晚可是醉了?子高哥哥可是已经走了?”郑元微笑着发问,目光依旧痴恋着窗外的风景。
“是啊。他已将后面行程所需安排妥当,因朝中事急,先行离开了。因你宿醉未醒,没有与你辞行。不过我倒觉得……其实你醉了……挺好。”那人柔声轻笑。
郑元闭上眼,贪婪地吸着这里纯净的空气,“可惜啊……不能常醉。”
“为何这小镇名唤‘凤凰’?”声音里有几分彷徨,几分惆怅。
郑元苦笑,“你难道不知吗?你以为我曾经的许诺仅是试探而已?其实我曾经真的想过抛开一切,就隐居于这样一个世外小镇,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女子,从此不问世事,只谈风月。知道为何凤凰浴火重生?只有丢弃过往一切,才能有崭新的开始。曾经以为,你……也可如此。可惜——都已经过去了。”
“为什么?那时……你并不爱……”凤血的声音哽在喉中,无法发出。
“那时,我谁也不爱。我本是自私之人,总会选择一些有利于自己的事。但我会为我的选择去付出,去努力。虽然不知努力是否能得到预期的结果,但只有努力过了才知道、才安心,不是么?……爱?什么时候开始了呢?大概就是他坦言——若君王要杀我,他会遵旨执行,然后与我共赴黄泉之时吧。他让我知道世上还有一人,我无需任何猜忌,因为所有一切他都会坦言相告,绝无隐瞒。就这么容易,我——聪明一世的郑元——被收服了。”
“如果当时我真的与你离开,你会不会……”
“我不知道!我会努力,虽然不知结果。但还未曾努力就被否定了,不是吗?”。
“无法挽回?”
“是啊。因为我将心给了他,再无法给别人。我是个很固执的人,对爱情也是。”
“我明白了。”凤血转身离去,再无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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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都。
天色沉暗,秋风呼啸,银杏明黄,落叶纷飞,给大地铺上一层金黄。
原本熙攘的东市变得冷清,只有十几个禁军在用水冲洗地面。青石地面上到处是斑驳的暗红,随着水流慢慢变浅。
秋风吹过,在空旷的街面上回旋,发出阴森的呼啸。路过的行人不禁缩了缩脖子,加快脚步,快速离开。
一年前,元氏一族七百余口皆在此被斩。那恐怖的记忆尚未被磨去,今早,那时的监斩之人又在这里被斩杀。邺城百姓不禁感叹——真是世事无常。
街道的尽头缓缓而来一队人马,为首一匹战马,通体雪白静洁,上坐一位绯衣将军,温润如玉,眉目如画,只是面容有些苍白憔悴,眉宇之间藏着一抹忧色。
行至东市广场正中,那将军略一停顿,看了一眼被马蹄踩踏的淡红石砖,依旧向前行去,再无回头。
马队一直行到平原王府30前停下。一名校兵跑上门阶,“烦请通传段公,兰陵王求见。”
门房一听,甚为恭敬,“请王偏厅稍息,我等这就通传。”
说着,将高长恭一行引至偏厅。
段韶本在后园与皇甫夫人小酌,听闻通报,立即来至偏厅。
“长恭,别来无恙啊!”段韶大笑着跨进门来。
“段叔叔安好。”高长恭拱手施礼。
段韶将高长恭上下打量一番,蹙眉道:“长恭,怎生憔悴至此啊?”
长恭笑道:“上月略感风寒,早无大碍了。我此次前来,是将并州帅印交托于叔叔。”说着,让人送上印鉴,双手奉上。
段韶深深看了他一眼,轻叹道:“好,我收下了。”随即接过了印鉴,接着又言道:“长恭啊,我府中去年新种了几株菊花,皆是稀有品种,我带你去赏观赏观如何?”接着,便不由分说的将长恭拉着向外走去。
行至花园深处,只见园中菊花开的姹紫嫣红,争奇斗艳。
“长恭啊,你可还记得当年我教你看花一说么?”段韶静静地看着高长恭,目光慈祥。
“花看半开,酒饮微醺。”高长恭在旁垂手而立,恭敬答道。
“非也!”段韶摇头。
高长恭一愣,“长恭愚钝,请段公教我。”
“你忘了——是‘花残不被折’。”段韶微笑低语,“你我武将,生在当朝,若能马革裹尸而还当为生平幸事。你军功无数,却屡遭猜忌,为何?我外姓武将,尚怕功高震主,何况你还姓‘高’!”
长恭惨然一笑,“长恭只知保国保民,不曾想过其他。”
段韶长叹,“长恭啊,你可知你最大的错处吗?”。
见高长恭面有困惑,段韶言道:“你最大的错处就是你无有错失!就如这花,越是明媚娇艳,越容易被人折下,或插于瓶中,或带在头上,总之不会再留于这园中。你勇武过人,治军严谨,待人谦和。不喜财物,又不好美色。只怕上边要想——难不成你喜的是这锦绣江山吗?”。
高长恭一惊,“长恭不曾有过这种念头!”
段韶冷笑,“你虽不曾有,但上边可不认为你没有。众人皆知我段韶吝啬,甚至为皇甫氏出尽洋相,其中缘由,又有几人知晓?长恭啊,这点——你不如我。”
高长恭淡淡一笑,“长恭此生并无大志,只愿国泰民安,能让我与元儿相携到老足矣!”
段韶冷冷道:“你若不懂趋吉避凶,只怕此愿难成。不然也不会改派我为并州刺史,而夺你兵权。”
高长恭笑的坦然,“那倒未必,此番被削去兵权,那是长恭前番抗旨,陛下略有薄惩而已。”
这倒让段韶吃了一惊,“什么?你抗旨?”
于是长恭将前番连抗两道懿旨之事告知段韶。
段韶听后,摇头笑道:“长恭啊长恭,你好大的胆子!”
高长恭拱手言道:“其实长恭此次前来,还有个不情之请。”
“哦?”段韶眯起眼睛,“说来听听。”
“长恭原为并州主帅,总领防务,不敢有半点懈怠。今日已卸去此职,改派行军参事,责任稍松。虽本应辅佐叔叔统领三军,不该在此时离职,但长恭却有一些私事必须处理。请叔叔念在与长恭曾有师徒情分上,容长恭告假一月,处置私事。一月后,长恭再回军中协助叔叔。”说罢,已单膝点地。
“私事?”段韶直直地看着长恭,似要将他看出一个洞来。“是何私事能让长恭因私而忘公,倒真让我有些好奇啊!你——不打算告诉我么?”
高长恭面有愧色,“长恭自知有负圣恩,更有负几位叔叔多年教导,但我却有不得不为的原因。至于是何事,恕长恭暂不能言。”
“不能言?怕是与你家媳妇月兑不开关系吧。”段韶捻须而笑。
高长恭面色微红,低头不语。
“原先我想——你此番回邺都未将她带来,反而对陛下说因她一直病弱,又思念亲眷,故送回洛阳省亲休养,是怕如今大局已定,杨愔伏诛31,上边会秋后算账,治你前番抗旨之罪而祸及家人。现在看来,怕是不只如此。”段韶慢慢言道,眼光却如鹰隼般锐利。
高长恭额头泛起一层薄汗,“长恭心思自瞒不过叔叔睿智。”
“你若不告知我实情,我怕是无法应允于你。”段韶冷冷言道。
高长恭蹙眉半响,“叔叔若不能答应,长恭只有向陛下请辞。”
“你不怕陛下不准,反降罪于你?”
“长恭去意已决,又孑然一身,有何所惧?”
“你——!为一女子,你竟弃家国于不顾!呵呵……我与明月真是白教了你这些年!”段韶怒极反笑。
高长恭见段韶气的双手发抖,心中悔恨不已,“叔叔莫气,您可是我大齐擎天之柱,万不可因为长恭气坏了身子。”
“你心里还有大齐?哼!”段韶背过身去,不再看他。
长恭凄然道:“长恭自幼母丧父亡,孤身在军旅之中。幸得叔叔们教导,如师如父,怎能忘记叔叔所教大义!这些年来,我为大齐转战塞北江南,大小战役不下百场,何曾计较过个人生死荣辱?我的为人叔叔能不知晓?我怎会做出弃国之事?只是,我毕竟也是一个人,无法做到心如铁石。元儿便是我心中唯一柔软之处,是我高长恭致命之伤。叔叔气我,是因为叔叔不知元儿为我做的一切,不知她所做出的牺牲远远多于我的给予。叔叔可以恼我,但我绝不能负她。”
段韶缓缓转过身来,伸手将高长恭扶起,“长恭啊,身为将帅,就不该有这等儿女情长。若他日让敌人知晓你的软肋所在,怕会祸及三军啊!”
“叔叔放心,元儿是长恭致命之伤,却不是长恭软肋。战场之上长恭无有软肋,更不会做出祸及全军之事。”高长恭淡淡的说,目光平静坚定。
段韶轻叹,眼中难掩失落,“既然你不会做出对不起国家之事,那还有什么不可对我明言?难道在老夫面前,长恭还不能坦言?”
“段叔叔……”
幻乐坊。
“师傅,您究竟还要困我到几时?”郑元德在小楼内愤恨的吼道。
萧诚庆则坐在门口的小桌旁慢慢饮酒,似乎没有听见元德的吼声。
“大郎君今儿又在发火呢?”尤怜端着一个食盒,里面装着几盘小菜,笑着从门外跨了进来。
一一将菜给萧诚庆摆在小桌上,尤怜也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杯酒,一边吃菜饮酒,一边看着元德,仿佛看戏一般。
“你们!……”元德气的无语,抬脚就向外走去。
萧诚庆身形一闪,已站在元德面前,“回去!”
元德怒视着他,“师傅!难道你就不担心?”
萧诚庆冷冷的看着他,“元儿既然让我等将你看住,你就休想在出去与她惹祸!”
“我……”元德一时无语。
“不是你揽下北周这档好事,元儿也不会深入险境。如今你就在此安分些,别再捅出什么漏子就好。”
“徒儿知错。我不该只为我一人心中义气,罔顾幻楼众家兄弟生死,未作完全谋划,便深入死局。还害元儿代我深入险境,做那必败之战。师傅!您可知我被元儿用药迷晕时心中的懊恼,醒来发现自己已出周境时心里的悔恨,如果可以,我愿死上千次万次,也不愿元儿为我涉险。我虽知元儿智谋强我百倍,可是如今已过去这么长时间,仍杳无消息,我怎能不担心?师傅,您就让我出去,让我去寻元儿下落吧……”说到此处,郑元德几乎要落下泪来。
萧诚庆叹息道:“我心里也是担心,但我更相信元儿的能力,她临走时既说会让自己平安归来,就一定会做到!你这样出去乱找一番,反而可能坏事。所以你还是打消此念,我是断然不会让你出去的。”
尤怜也在一旁劝道:“是啊,大公子,三小姐最不愿见的就是您有所闪失。您若想让三小姐和我们大家安心,还是待在这里吧。”
郑元德见他们态度坚决,无奈只得折回。
就在此时,见冯娘匆匆走了进来,“大公子,萧楼主,三公子有消息了。”
“快讲!”众人都是一喜。
“三公子传信,已安然返齐!”
注:30段韶在北齐外统军旅,内参朝政,可谓出将入相,功勋卓著。北齐天宝四年被封为平原郡王。后历任司空、司徒、大将军、尚书令,赠太子太傅,兼任并州刺史等职。他性情温和,处事谨慎,每有战事,指挥若定,是北齐最有威望的元老宿将。段韶父亲段荣,官至太尉;三个儿子和弟弟皆官位显赫。
31《北齐书》中记载:“杨愔奏以长广王湛镇晋阳,以常山王演为录尚书事。二王拜职,于尚书省大会群臣。及宴,得勋贵贺拔仁、斛律金等助力,执杨愔、宋钦道及燕子献等,遂皆斩之。演自为大丞相、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军国大政,咸谘决焉。湛为太傅、京畿大都督。八月,太皇太后匹娄氏下令,废高殷为济南王,高演即帝位于晋阳,是为肃宗孝昭帝,改元皇建。”这是一次北齐政权执行汉化和反汉化政策的斗争在宫闱内部的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