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大学的三年,是张爱玲一生中最为美丽的一段时光,她的天性得到了自由的发展;香港文化刺激的、犯冲的、不调和的色彩与情调,也奠定了她日后小说创作的基础。
香港是一个新地方,一个典型的殖民地都市,在那里张爱玲将度过自己一直追求的大学生活。似乎在很小的时候起,张爱玲就认定自己不会像周围的其他同学一样走“女学生——少女乃女乃”的道路。这或许是对母亲的不幸的感喟,或许是对自己宿命前途的预感与不满,不管怎么说,在自己的挣扎与努力下,得到了这次机会,她决意要走出自己的一片新天地,去创造自己的生活,去享受自己的生活。
李开弟先生开车送张爱玲去香港大学。一路上,不停地向张爱玲介绍着香港的风土人情。为了让初来乍到的张爱玲能够多欣赏一下市景,李先生故意把车开得很慢,还兜了一个大圈子,经过了跑马地、北角、湾仔。张爱玲透过车窗的玻璃,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新世界。她看到香港的建筑有些是非常欧化的,有些又是纯中国式的,有些则不中不西,有着典型的殖民地的风格。在街上走的人也是各式各样的,有黄种人、白种人、杂种人,他们操着各式各样的语言,粤语、英语、国语……香港,真是一个东西方文化的交汇点,一颗闪亮的“东方明珠”!
汽车在一个绿草如茵的半山脚下停住了。香港大学到了,好一个花园般的校园。
香港大学就坐落在香港岛的一座山的半山腰,这座山的半山腰是一座法国修道院,港大就在这座修道院内。他们宿舍的管理人员都是这座修道院里天主教的僧尼。香港大学,因为它的殖民地背景和与东南亚华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吸引了大量华侨子女就读,女孩子又多半有修道院受教育的背景,因而与普通大学相比,多少显得有些异样。
这个“半山”后来在张爱玲的小说里成了重要的背景。比如她的《倾城之恋》里的范柳原为白流苏租的房子,就在这“半山”里;还有《茉莉香片》中的言子夜教授的住宅,也是在这“半山”里。(据说言子夜教授就是许地山教授的化身)
港大的整个校园就像是一座景色优美的花园。从许多窗口眺望出去,都可以望见山颠,俯瞰大海,而海水的蓝色又时时地变着颜色,越过海面,新界的山脊隐隐送入眼底。由于气候温暖,校园中飞鸟彩蝶随处可见,奇花异草竞相争妍。鸣蛙长虫饱食终年,炎炎夏日卧听蝉鸣,蝙蝠和猫头鹰则悄悄地在夜幕中展翅滑翔。山路两旁盛开着如火如荼的野花,这就是这里有名的“影树”,据说有着燃烧一般的颜色。满山植着矮矮的松杉,微风送来海水的微腥。这里的蛇也是有名的,不怕人的。有一次,张爱玲从图书馆回来,抱着一摞书从山上走下来,突然看到一条蛇钻出山洞来半直立着,两尺来长,眼圆舌细,丝丝地瞪着她;她也回瞪着它,瞪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然后张爱玲才突然“哇呀”一声大叫着跑掉了——估计那条蛇也被吓了一跳。
在那遍地烽火的1939年,这个世外桃源一般美的地方,让这些来自各国的学子们做了一个短促而清凉的好梦。
到了港大不久,张爱玲慢慢熟悉着这里的情况。张爱玲的港大的同学大多都是来自东南亚诸国的富侨家庭,本埠的和大陆的学生也大都家世阔绰,上学放学都有汽车接送。这些家境富豪,经济阔绰,天真浪漫,性格如夏天盛开之花,无遮无拦,十分明朗。与这班阔学生相比,张爱玲已经算是穷学生了,张爱玲的这种自卑感使她显得很孤单很孤独,她看着那些她的黑皮肤、棕皮肤、白皮肤以及黄皮肤的同学们,常常是独自躲在一边默默无语,一双大大的眼睛也愈发显得沉静与寂寞。不过她已知道母亲尽了很大的努力。虽然张爱玲没法与他们比阔气,但她是暗暗下决心,要好好用功的,用优异的成绩来获得奖学金,这样就可以减轻母亲的负担。而且港大的优秀的学生毕业后还可以送到英国去留学。张爱玲希望自己能够得到这个机会。这样,她就可以实现自己残缺的英格兰之梦了。在她到了香港后不久,母亲又离开上海去了新加坡,可能是和她的男朋友一起去做皮货生意吧。张爱玲不太过问母亲的私事,但她看得出母亲的疲惫与无奈。母亲依然尽自己最大的努力送她到学费昂贵的港大来了,她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不同于中学时代的压抑、痛苦,张爱玲对她的大学生活有着相当轻松的回忆。这是一段修养生息的时光,这是一段最美丽的记忆,在摆月兑了噩梦一般的生活后,在这南国的晴空丽日之下,张爱玲充分地舒展开了自己一直紧缩着的心灵,她的才智得到了充分的开发。
张爱玲在香港大学发奋用功着。应该说,她的反应并不快,她的聪慧亦不是那种敏捷型的,而且港大的那些课程亦未见得都是她喜欢或擅长的,但用她自己的话说,她“能够揣摩每一个教授的心思”,所以“每一样”功课总是考第一,并且连得了两个奖学金。有一位英国教授说他教了十几年的书,从来没给过像张爱玲这样高的分数。于此可见,张爱玲对成绩与分数的看重。港大三年,她完全是一个勤奋的好学生。但为此,她也付出了心痛的代价。这代价就是放弃了写小说的嗜好。她自从识字起,到上小学、上中学,她都有一些自发为之的作品,直到日寇攻占香港,她的学习计划被打断,她才在旧小说中又陶醉了一会。大学期间,为了学好英文,她不但中止了一向喜爱的中文创作,甚至有三年时间没有用中文写过东西,给姑姑和母亲的家信,也是用英文写的。大概只有绘画没有被她完全扔掉,但那也是绘画不占太多的时间,她用绘画来随便放松紧张的学习。此外,她也不甚愿意与同学们一起出去游山玩水,偶尔去一下,看人,谈天,她都感觉不安,以为是糟蹋时间。
但在港大三年,又是张爱玲生活中极为开心的一段时间。没有了父母阴郁与约束,没有了中学时清规戒律式的管制,她的天性与性格得到了发展。她虽然不甚热心融入香港社会,但是周围跳跃着的山水,人物,灯红酒绿的洋场生活,依然给了她深刻难忘的印象。这在她后来的作品《倾城之恋》、《沉香屑·第一炉香》等香港“传奇”中可以明显地显示出来。
而此刻,外面的世界正发生着巨大的变化。从20世纪30年代起,中国的大地上遍燃战火,香港却因为各种因素未受战火之扰。在时代的造就之下,香港变成了离乱的中国文学的洞天福地了。
1939年3月26日,“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战协会”在香港成立,由许地山教授担任主持工作。同时许地山还在港大担任教授。七七事变后,大批知名作家抵港,茅盾、夏衍、于伶、萧红、端木蕻良、骆宾基、戴望舒、郭沫若、叶灵凤等都活跃在香港,或办报纸刊物,或从事创作,香港文学呈现空前的繁荣,成为中国抗战前期的文化中心之一。大量文艺刊物遍布香港,如《文艺阵地》、《立报·音林》、《星岛日报·星座》、《华商报·灯塔》、《大公报·文艺》、《大风》、《时代文学》、《时代批评》等。那时候,后来在张爱玲一生中留下深刻印象的第一任丈夫胡兰成就在香港。他以“流沙”的笔名在大名鼎鼎的《南华日报》担任主笔。但是,他们那时候并不认识。
那段时间,张爱玲几乎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为着实现自己的理想,她沉浸在“象牙塔”的小天地里。教西方文学的是位绅士气很浓的先生。他最爱讲莎士比亚。讲着讲着,他就会顺手掏出雪茄烟来燃上,当烟圈袅袅上升的时候,他就会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陶然欲醉。教古典文学的是一位长须飘冉的老先生,总爱穿一袭长袍,很中国也很古典,颇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张爱玲总爱听他念楚辞,“长太息以掩泣兮……”而听他念“唐诗宋词”时,特别在教她们“唐诗宋词”时,从他的眼里能读得出唐代长安风情,宋代的汴梁遗韵……
张爱玲还喜欢一位叫佛朗士的历史教师。这是一个豁达的人,爱喝酒,中国字也写得不错——如果不追究写字时的笔画的先后顺序的话。他的性格洒月兑不羁,曾经和几位中国教授一起去广州探访过一个名声不太好的尼姑庵,他是去看望那里的一个小尼姑。
佛朗士他有孩子似的肉红脸,瓷蓝的眼睛,伸出来的圆下巴,头发已经稀了,颈上系一块黯败的蓝绸作为领带。上课的时候他抽烟抽得像烟囱。一团黑柱,青烟直冒。尽管说话,嘴唇上永远险伶伶地吊着一支香烟,跷板似的一上一下,可是虽险,却怎么也不会落下来。烟蒂子他顺手向窗外一甩,从女生蓬松的鬈发上飞过,让人不由得担心很有着火的危险。不过,幸好,每次都是有惊无险。
除此之外,这位佛朗士行事也相当奇特。他曾在人烟稀少的地方造有3幢房屋,而把其中一幢是专门用来养猪。因为不赞成物资文明,所以家里电灯、自来水通通不装。他有一辆破旧不堪的汽车,自己从来不坐,而专门给佣人买菜赶集用的。
不过,他最精彩的还是讲课。佛朗士教授对历史很有研究,经常暴露官样文章之下掩盖着的荒谬与滑稽,而使用的手段仅仅是耍着花腔念一下。“二战”开始后不久,佛朗士教授就参加了香港志愿军,每次志愿兵操练,他总是提前通知学生,拖长了声音宣布说:“下星期一不能同你们见面了,孩子们,我要去练武功了。”
除了这些优秀的教授之外,港大的图书馆也给了张爱玲许多的惊喜。张爱玲常常流连在图书馆里。那是她最喜欢去的地方,那里是她的感情的冷藏室,文化的修罗场。她犹如一个欣喜的孩子,扑向一片广阔的海洋。那乌木的长台,那沉沉的书架,那淡淡的书香,那厚厚的书脊,模在手上有一种冰凉的感觉,那略带冷香的书卷气——是悠长的岁月,给它们薰上了书卷的寒香。几间旧书库里显然许久许久没有人来了。那些象牙签、锦套子里装着的清代礼服五色图版;大臣们的奏章;还有那阴森幽寂的空气……都是她熟稔而喜爱的。坐在图书馆里,就仿佛坐在历史的殿堂中,有种君临天下的安泰与笃定。偶尔从书卷中抬头起来,看着饭堂外面坡斜的花园,花园里灼灼的杜鹃花。水门汀道围着铁栏杆,铁栏杆外面的雾或是雾一样的雨,永远是雾雨蒙蒙。再远处,是海那边的一抹青山。那时候,在图书馆的心是静的,属于天地与自然。在图书馆里,她甚至还找出马卡德耐爵士出使中国谒见乾隆的记载。那种欣喜的心情,真是不亚于当年哥伦布发现了美洲新大陆。她爱旧书库里那略为有些阴冷的空气,她爱这些因长年不见天日,而略微有些霉味的书。轻轻翻动它们,犹如握到了古人瘦骨嶙峋的手,触模到了古中国一脉滚滚流动的血源。她觉得这脉血源将永远留在她的血管里,一生一世,绵绵长长。
张爱玲天资聪颖,又加上勤奋好学,学习成绩一直非常优秀。而且在揣摩了每一个教授的心思之后,每一样功课总考第一。所以她在两年内就曾包揽了港大文科的奖学金。有一个以严厉出名的英国教授,在给了张爱玲考试成绩第一名后,从眼镜的上方瞅着张爱玲,即赏识又半是心有负气且心不甘地对张爱玲说:“我教了十几年的书,可从来没有给过这样的分数。祝贺你,高材生!”张爱玲接过考卷,毕恭毕敬地向教授行了礼,在全班同学羡慕加嫉妒的眼光聚成的光圈里,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张爱玲喜欢把喜悦和苦恼深深地埋藏在心底深处,自己品味着,并不在乎外界如何看,只关心自己的感受,像一个守财奴一样将这感受包好,仔细收藏起来。而港大的教授们都非常喜欢这个大陆的沉默的女孩,上课提问,下课辅导,也格外地关照张爱玲。她也一样在揣摩好教授们的喜好后,通过自己的拚命努力赢得好成绩而被他们喜欢着。这里不如说她是投其所好地迎合教授们的心愿而获得了这些嘉奖。这里没有投机,有的只是艺术。
从30年代阴旧的上海走出来,香港蓝的海、红土的山崖、火红挺拔的木棉树,灼灼的影树,除了学习,这里的一切,对张爱玲不能说没有强大的魅惑的力量。各种泼刺妖异的植物,以及殖民地社会的怪异风情,无不给她新鲜难忘的印象。对于她这个出身旧式家庭的女孩子而言,香港的一切又化为一种刺激的、犯冲的、不调和的色彩和情调。她的来自各英属、法属殖民地国家的同学,印度的、安南的、马来西亚的、以及南洋华侨的子弟、英国移民的后裔、欧亚混血儿,各人种族、文化背景皆大为异趣,而他们各自的心理,行为方式对于张爱玲而言,也都是一种谜一般的魅力。张爱玲在享受着这最美丽的日子,在追逐最美好的梦幻,在书写着最美丽的画图,也在探索着谜一般大东亚各国的魅惑。
港大的教授、港大的同学以及港大的图书馆都给张爱玲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多少年来都历历在目,回忆起来仍然一个细节都不会错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