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我喜欢的张爱玲 第四十三章 张爱玲的“棕黑色”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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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在港大的时间大多都是如饥似渴的在学习着,每天抱着书在教室、在图书馆、在宿舍几点之间匆匆奔走,但是那些各异皮肤的同学们身上诱人的魅惑深深地吸引着她。她感受到她们的激情、感受到她们的气息、感受到她们对生命的欢悦、更加感受到她们青春的微微情趣。

她的同学中,有不少很有个性、很具有异域色彩的女孩。特别是带有棕黑肤色的马来西亚的同学们,给张爱玲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张爱玲都在默默观察中,并将同学们的这些趣事记在心里。她的作品都是来源于自己的家庭、自己学校同学、自己所感受的人性以及自己对文学的热爱。

一个叫金桃的马来西亚女孩,棕黑的脸庞,牙齿很可爱的向外龅着。金桃只在修道院读过半年书,因为吃不了苦,才转来香港大学。(看来修道院决非是令人愉快的地方,从这点上看,也可见出金桃的娇生惯养。)由于金桃在娇生惯养中长大,她的衣服似乎不少,依照马来西亚的生活习惯,平常穿洋装或短袄长裤,逢到喜庆大典才穿旗袍。金桃和其他富户的女儿每晚在城里唯一的一家电影院里碰头一起看电影,如果看见别的小姐妹穿了洋装而自己没有,她就会找个理由躲开她们,在电影开演之前赶回家去换了洋装再赶回来。再说金桃还有因为马来西亚当地不甚文明的生活习惯,她身上总有一股子小家子气,张爱玲后来在自己的文章里这样评价的:“她生活里的马来西亚是蒸闷的野蛮底子上盖一层小家子气的文明,就像一床太小的花洋布棉被,遮住了头,盖不住脚。”

但是张爱玲还是很喜欢她的。金桃给张爱玲留下美好印象的就是她的舞蹈。她喜欢的是金桃经常教同学们学跳马来西亚舞蹈,她给她的同学们演示马来人是如何跳舞的,她们称“马来舞”。金桃在教跳舞的时候:男女排成两行,摇摆着小步小步地走,女的挥着大手帕柔声地、悠然地、挥洒地,唱道,“沙扬啊!沙扬啊!”,“沙扬”在马来语中就是“爱人”的意思。由于金桃的歌声简简单单,平白缓长,反而让张爱玲听来,深觉有一种太平盛世般的美丽——在张爱玲的心目中的马来西亚原本就是一个太平美丽的地方,野蛮自然是的,可在这乱世,一个野蛮而太平的地方无疑是美丽的。但是,她不喜欢金桃每每在看电影时见到其他富家的小姐穿着洋装便急急忙忙地跑回来换装的虚荣心。

另外一个也是来自马来西亚的女孩子叫苏雷珈。和金桃一样皮肤棕黑而又瘦小,白牙微微外露,一双眼睛睡沉沉的。与金桃不同的是,她显然被修道院的嬷嬷教傻了。她选的是医科,医科要解剖人体,苏雷珈居然会想起向人请教被解剖的人体穿衣服不穿。这事在港大被传为笑谈,张爱玲说苏雷珈“天真得可耻”。

还有一个叫月女的也是来自马来西亚,十八九岁。马来西亚的女孩多半皮肤是棕黑色的,身材瘦小(仿佛被太阳烤焦了),但是月女却是肤色洁白,身材微丰。相貌也十分秀丽,圆圆的脸,双眼皮。月女是张爱玲的同学里难得的,张爱玲称赞相貌好的。因为张爱玲第一次见到月女的时候是月女刚刚从浴室里洗完澡出来,痱子粉喷香,白底小花的睡衣,胸前挂着小银十字架,十分的淑女。

月女以前曾经在修道院里念书。她是非常谦恭多礼的,见到大家都会含笑鞠躬。她受的虽是修道院教育,但对修道院里虚假造作的风气非常不以为然。她每每回忆起修道院洗浴时的遮遮掩掩,就要流露出羞耻伤恸的神情。

她会掩着脸吃吃地笑着说:“这里真好,在我们那边的修道院里读书的时候,洗澡是大家一同洗的,一个水门汀的大池子,每人发给一件白罩衫穿着洗。那罩衫的式样……”她掩着嘴吃吃地笑起来,仿佛是难以形容似的。

月女又说道:“你没有看见过那样,背后开条缝,宽大得像蚊帐。人站在水里,把罩衫撸到膝盖上,偷偷地在罩衫底下擦肥皂,真是的……”在月女脸上的那种羞耻讲起这件事时,这种表情还是很奇怪的,就是那一种羞耻伤恸的表情。穿着衣服洗澡已经够奇特的了(用张爱玲的句式就是“造作的可耻”)。可是月女讲起马来西亚的小孩爬上当地七八丈高的椰子树也是这种很奇怪的表情,也是这种羞耻伤恸的表情,那就让张爱玲十分的迷惑不解了。难道马来西亚人就爱这种羞耻??就爱这种伤恸??

月女继续用羞耻伤恸的口吻说:“那些孩子简直就是猴子,盘呀盘呀地就到了树上。”

月女也喜欢讲她自己的家,她的父亲是个商人,发达后全家刚刚富裕,盖了一座方方的新房全家搬进去住,没两年,父亲却迷上了一个不正经的女人,就把家业抛荒了,以致回家总是拿小孩子出气。于是月女就坚持说那个女人一定懂得巫魇,理由是:那是一个既不年轻也不漂亮的女人。而且她父亲每次从那女人那里回来都会打人,打家里的人,也抓住月女的辫子把她的头往墙上撞。罪过都是那个女人,好像她的父亲无罪。而且她一直觉得会妖法的马来人很坏。

月女显然对马来西亚当地人印象不佳:“马来人顶坏!骑自行车上学去,他们都喜欢追上来撞你一撞!”她家的“巫魇”也是当地的马来西亚人,她恨之入骨。说起这些事情,月女也是这种羞耻伤恸的表情。

因为月女的大哥在香港大学读书,就也将她带出来,并多次来到学校嘱托张爱玲和同学们多多照顾她。月女是很天真的,她一直摆月兑不了一个奇特的念头,就是她常常怕被的可能,整天整夜地想着,脸色惨白浮肿,但是,她其实并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更不理解的实际危险和含义。后来香港沦陷期间,有一个时期大家害怕日本兵,大家都深居简出不敢外出,不大敢独自露面,而月女反而倚在阳台上看排队的兵走过,还大惊小怪地叫别的女孩子都来看。张爱玲非常怜惜这个娇弱而天真的华侨女孩,并静静地在一边为月女难过。

张爱玲这样描述过月女:“月女是这样的空虚,像是一间空关着的、出了霉虫的白粉墙小房间,而且还是阴天的小旅馆;更要紧的是,思想如此简单,却又活在一个丝毫并不简单的荒乱年代里,没有背景,没有传统,没有根底,没有过去,也没有内涵,一个具体的生命的意义也就无从保证。”

月女也是会跳交际舞的,但是她只同父亲与哥哥跳,直到多年以后,张爱玲还会想起月女那纯真的大眼睛和她那常有的羞耻伤恸的表情。

还有一个叫克荔门婷的女孩,来自爱尔兰,在港大的图书馆工作。她常常对张爱玲讲一些唧唧喳喳的女孩子们关心的事情,她满脸的青春痘,仿佛总是抑制不住的热情,总喋喋不休。一次她讲了一件轶事引起张爱玲的注意。那一天,克荔门婷穿着海绿色的花绸衣服,袖子边缘钉着浆硬的小白花边,坐在张爱玲的身边,装着不介意的样子,对张爱玲说:“我姊姊昨天给了我一些性教育。”

张爱玲没有言语,只是看书,克荔门婷又说:“我真的吓了一跳!你觉得么,一个人有了这种知识之后,根本不能够谈恋爱,一切美丽的幻想全毁灭了,现实是这么的污秽!”

张爱玲听到这里,却不甚以为然,仅是淡淡地说:“真奇怪,你知道的这样晚。多数的中国女孩子很早就晓得了,也就无所谓神秘。我们的小说书比你们的直爽,我们看到这一类书的机会也比你们多些。”

克荔门婷吃惊不小,她没有料到如此令人震惊的事情,到了这么一个文静的中国女孩那里会变得那样平淡无奇。

为了证实自己的态度,她接着又告诉了张爱玲另外一件事情:“有一件事,香港的社交圈谈得很厉害,我先是不大懂,现在悟出来了。”原来是一个英国绅士娶了一个不知性为何物的中国女孩,结果在新婚之夜闹出啼笑皆非的吵剧,弄得人人皆以绅士为流氓,那绅士顶不住压力,自杀了。

克荔门婷谈论性时的神神秘秘张爱玲漠然置之,但她讲的这件轶事却给了她不小的震动。这是一个肮脏的故事,之所以脏,是因为人是脏的,凡是人的东西,多少总带着心灵肮脏的印迹。在这个故事里,张爱玲瞥见了人性深处的阴暗影子,她想不出该说什么。说什么呢?空虚兴奋好奇的爱尔兰姑娘很单纯,可也只是单纯而已。

还有一个女孩子是从中国内地去的,叫艾芙琳。艾芙琳说自己是吃苦耐劳、担惊受怕惯了的,她等于说什么都不怕,任何事都承受得起。但是张爱玲似乎不信。

张爱玲的宿舍里有个叫周妙儿的女孩子,父亲是巨富,买下整座离岛盖了别墅。她请全宿舍的同学去玩了一天,要自租小轮船,来回每人摊派十几元船钱。张爱玲为了省下这十几元钱,便向修女请求不去,然而修女却追根问底要知道原因,她于是不得不解释,从父母离异、被迫出走说起,一直说到母亲送她进大学的苦衷,说得眼圈渐渐地红起来,自觉十分羞窘。偏偏那个修女也不能做主,又回去请示修道院院长,最后闹得所有人都知道了。

张爱玲大丢面子,无可争强,只有以加倍地奋发苦读来雪耻。

本地的女孩子都是圣斯提反书院毕业的,与马来西亚侨生都是只读英文,中文不过识字;又都是阔小姐,最是挥金如土的、眼高于顶的、社交活动多得如午夜繁星,又讲究吃又讲究穿。然而张爱玲为了节约开支,不敢参加任何活动,免得在学费膳宿、买书费外再添额外的开销。在香港求学的三年,也没有学会跳舞,因为怕要置办跳舞的裙子。

张爱玲生性孤僻,也似乎很难与人相处,她从来都是以自己的喜好为上,而绝少在意旁人的反应;她习惯于观察自己之外形形色色的人生世相,却很少产生与人交流的渴望。

有人说张爱玲是“鹤顶红”,我想也是的,在任何地方、在任何时候她都是以“鹤姿仰视,冷静、独立、而且毒辣。”她仰视着周围的一切,而我们却永远也见不着她顶上的一抹朱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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