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封锁》是一个很精致的短篇小说,张爱玲写的是在一个封闭的场景中一对在电车上萍水相逢的男女,所做的一场虚假的艳遇之梦。
喜欢它的研究者,津津乐道的是它的现代性、人性化,或者心理刻画的功夫等等。
谈这个小说,首先要解题,也就是什么是“封锁”?
这是日伪统治时期的一个专用术语。在沦陷后的上海,只要在什么地方发现有地下抗日人员的行踪,日军就会封锁该区域,少则个把小时,多则十几天。
具体办法是将有关街道用绳子圈住,各保甲当时都有“自警团”,成员为该街区18~30岁男子,由这些人担任岗哨,禁止行人进出,而后日军或伪军警察开进,挨家挨户搜查。抓到抗日分子之后,才可解除封锁。
张爱玲在《封锁》中的描写,与实际情况完全吻合。小说里讲,当封锁开始的一小会而之后,“街上一阵乱,轰隆隆来了两辆卡车,载满了兵……”每当街上有封锁发生,就预示着将有地下抗日分子被逮捕。
这种“封锁”,不仅给老百姓的生活带来了很大的不便,而且对有爱国心的人来说,也是一个大大的梦魇。
但是,这种压抑和恐怖的气氛,在《封锁》里根本看不到。我相信,几乎所有的——不到压抑与恐怖,都把这个小说的背景,当成了时下的“堵车”来体会——其实堵车那不过是现代都市中的一种无奈。
张爱玲写道:“封锁期间的一切,等于没有发生。整个的上海打了一个盹,做了一个不近情理的梦。”也就是说,都市里对现状不满的人,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宣泄了一下。如果不碰到封锁,电车的进行是永远不会断的。封锁了。摇铃了。“叮铃铃铃铃铃,”每一个“铃”字是冷冷的一点,一点一点连成了一条虚线,切断了时间与空间。
《封锁》短篇小说简介:
离开了《茉莉香片》、《花凋》、《金锁记》这些亲人的影子,张爱玲暂时离开家庭阴影的回忆,将目光投向都市中成年男女的微妙关系上。
这是一个很精致、很独特的短篇,许多人谈论张爱玲小说时都会提到它,特别是张迷们,对于她的作品如数家珍。
《封锁》首次发表是1943年11月在苏青主编的《天地》月刊上登出。后来收集到《传奇》小说集里面。它讲述了一桩转瞬即逝的“爱情”,一次如烟花般散去的调情。用上海人的话说就是“女主角”被“男主角”吃了一口“豆腐”。
在“封锁”的时空中,一对萍水相逢的男女,做了一场短暂梦。“封锁期间的一切,等于没有发生”。张爱玲显然有些讽意,然而又是浸着说不出的凄凉。
背景是封锁中的上海。
封锁了,人们被栅栏拦起来了,静静地等着,整个城市静下来,这庞大的城市在阳光里盹着了,重重地把头搁在人们的肩上,口水顺着人们的衣服缓缓流下去,不能想像的巨大重量压住了每一个人。上海似乎从来没有这样静过。一个乞丐趁着鸦雀无声的时候,提高喉咙唱将起来:“阿有老爷太太先生小姐做做好事救我可怜人哇?阿有老爷太太先生小姐做做好事救我可怜人哇?……”然而他不久就停下来了,被这不经见的沉寂噤住了。一个山东乞丐浑圆嘹亮地叫着“可怜啊可怜!一个人啊没钱!可怜啊可怜,!一个人啊没钱!”悠久的歌从一个世纪唱到下一个世纪。
拉了警报的街上,一辆空电车停在街心,电车外面淡淡的太阳,电车里面,也是太阳——单就这电车便有一种原始的荒凉。因为封锁而被滞留在电车里文明被斩断,电车里的舞台上,充满了一种原始的荒凉感,在那里,一切社会文明的面具都被摘了下来,乘客在陷入可怕的空虚的同时,又感到一种莫名可喜的解月兑。
电车里有一个25岁的女孩子吴翠远。她是一个单纯的女人,在家里她是一个好女儿,在学校里她是一个好学生,大学毕业后她又顺理成章地成为她现在这个学校里的英语助教,不出色,但也没有人指责她不称职。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让别人操过心,可惜的是,她从来也没有让别人瞩目过,注意过,包括男人。
她给人的印象,就像她那雪白的皮肤,白倒是白,像挤出来的牙膏,她的整个人就像挤出来牙膏一样白而没有款式。
“她穿着一件白洋纱旗袍,滚一道窄窄的蓝边——深蓝与白,很有点讣闻的风味。她携着一把蓝格子的小阳伞。头发梳成千篇一律的式样,惟恐唤起公众的注意。”
电车里除了女人还有男人,除了这个吴翠远还有一个35岁的都市体面男人吕宗桢。平时,他是会计师,他是孩子的父亲,他是家长,他是一个女人的丈夫,他是车上的乘客,他是店里的主顾,他是守规矩的市民,反正,他很少单纯是一个男人。可是,在这里,在这时候,在这时空隔断的电车里,他单纯是一个男人,没有人知道他的底细,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有哪些身份。
吴翠远原本属于吕宗桢不怎么喜欢的那种女人,她是那种美得有点模棱两可的女人,不鲜艳,不招摇,脸上的表情永远淡得惟恐唤起公众的注意,很难引起男人由衷的向往。
短暂的封锁,电车停开了。时间突然停住不动了,从原先的上班、下班、上车、下车的“链条“上分割出来了。电车里,他为了躲避他老婆的一个他所讨厌的亲戚,偶尔和吴翠远交谈了几句,便突然觉得和她交谈很愉快,他看着她,她红了脸,让他看见了,他显然很愉快她的脸红,她的脸就越发红了。
在这大家都不知道底细的空间和时间里,男人让女人觉得她是女人,女人让男人觉得他是男人,大家都重新发现了在文明的社会里久违的快乐。她那原本不为他所喜欢的特点恰恰又成为了他喜欢的理由,看着她低眉浅笑的样子,吕宗桢断定吴翠远是个可爱的女人——白,稀薄,温热,像冬天里你自己嘴里呵出来的一口气……她是你自己的一部分,她什么都懂,什么都宽宥你。
吕宗桢坐在吴翠远的隔壁。他向她低声问道:“这封锁,几时完哪?真讨厌!”
她吃了一惊,掉过头来,却看见他搁在她身后的一只胳膊,吴翠远整个身子僵了一僵。他又说话了:“你也觉得闷吧?我们说两句话,总没有什么要紧!我们——我们谈谈!”
没有回答。他继续说:“你知道么?我看见你上车,车前头的玻璃上贴的广告,撕破了一块,从这破的地方我看见你的侧面,就只有一点点下巴。”
吕宗桢稍犹豫了一下,又说:“后来你从皮包里拿钱,我才看见你的眼睛、眉毛、头发。”
女的笑了,看不出这人倒也会花言巧语——太阳红红地晒穿他鼻尖下的软骨。他搁在报纸上的那只手,从袖口里伸出来,黄色的、敏感的——一个真的人!不很诚实,也不很聪明,但是一个真的人!她突然觉得炽热、快乐,她背过脸去,细声道:“这种话,少说些吧!”
他们在车里恋爱了,恋爱着的男子向来喜欢说,恋爱着的女人向来喜欢听,恋爱着的女人破例是不大爱说话的,因为下意识里她知道:男人彻底地懂得了一个女人之后,是不会爱她的。好在初识在车里,她也不需要说太多的话。他们愉快地恋爱着,为了她,吕宗桢打算重新结婚,吴翠远也想背叛家里那些一尘不染的好人,咬着个不很诚实、不很聪明——但却是一个真的人。毕竟真人难遇,这世上好人要比真人多。
他就是个真人吗?或许在车上短短的几分钟里,他确乎是个真人吧。但是,不行啊,他还得回到那个要求好人的社会里去。他不能让她积蓄快乐下去了,他又恢复了好人的面貌,他用苦楚的声音向她说:他不能让她为了他自己牺牲了她的前程。令人惊愕的突转,是因为封锁快结束了。
封锁结束了,叮铃铃玲的摇铃声中,电车又当当当地往前开了。吕宗桢突然站起身来,挤到人群里,不见了。他并没有下车,遥遥地坐在他原来的位置上。
可对于吴翠远来说,他等于死了。
对于吕宗桢来说,是到他在餐桌上阅读女儿成绩报告单的时候,吴翠远仅仅成了一个模糊的面影。
也不怪他——那本来就是一张天生使人忘记的脸。然而,那张脸也曾使他觉得像一朵淡淡几笔的白描牡丹花,额角上两三根吹乱的短发便是风中的花蕊。只奈何瞬息间万变。
掩饰着的痛苦当然有,当他看见灯光中趴在地毯中间装死的乌壳虫的时候,他的手心汗潮,浑身一滴滴沁出汗来,为何?是不是想到了自己?当然他回想起自己遥远的慷慨激昂的声音:
“我不能让你牺牲了你的前程!”他还是为自己自豪。文明社会中体面的中产阶级男人,是个好人,在他人的目光的注视下。
尽管自己的太太小学都没有毕业,她家的人也都是好人。尽管刚才自己与整个上海一道打了一个盹,做了一个不近情理的梦。还是等于一切都没有发生吧,还是去做个好人吧。
“讣闻”与“深蓝与白”的比喻和色彩,活月兑月兑地将一个规规矩矩地没了活性的女教师的呆板表现出来,使人联想到年轻的女教师的生活,也将如同“讣闻”般散发出死灰的气味。
这是一篇非常洗练的作品,在被封锁的停着的电车上,一个俗不可耐的中年的银行职员,向一个教会派的平凡而拘谨的未嫁的女教员调情,在这蓦生的短短一瞬间,男的原意不过是吃吃豆腐(上海话吃豆腐是调情)消遣时光的,到头却引起了一种他所不曾习惯的惆怅,虽然仅仅是轻微的惆怅,却如此深入地刺伤了他一向过着甲虫一般生活的自信与乐天。
女的呢,也恋爱着了,这种恋爱是不成款式的,正如她的为人,缺乏着一种特色。但这仍然是恋爱,她也仍然是女人,她为男性所诱惑,为更泼辣的人生的真实所诱惑了。张爱玲在这些地方,简直是写的一篇诗。
我喜爱这作品的精致如同一串珠链,但也为它的太精致而顾虑,我以为,倘若写更巨幅的作品,像时代的纪念碑式的工程那样,或者还需要加上笨重的钢骨与粗糙的水泥。
还有,在国难当头、生与死、善与恶搏杀的背景下,精雕细刻,写出这样的一场旖梦来,不是太冷血了么!!!
因此,我们就不难理解,一些正义人士对张爱玲的蹿红,会有何等的不安或抵触。
时代虽然在大破坏中,但也自有它的大更新。新鲜的生命与情感照生不误,而且来的更迅捷,更热烈。在封锁中,太多浮游的情感与仓促的生命,抓得住的只有现在……现在……封锁的短暂中不奢谈永世。等待这位年轻而有才情的世家小姐,也将是一场由乱世促成的倾城之恋。
正是这篇《封锁》的文章,使得胡兰成有了要结识张爱玲的愿望。就是这篇《封锁》替她引来了胡兰成,引来了半世的寒风冷雨,不白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