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我喜欢的张爱玲 第七十一章 窥探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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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3年——1944年的现代文学史上,应该毫不犹豫地记录下《传奇》的名字。或者,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一年应该是“传奇”年,或者是“张爱玲”年。

当然,关于这一年应该大张旗鼓地记录下《传奇》这本杰作的缘由和意义,是需要时间和文明的演进来证实的。随着时间的流逝,历史正在证实这件“悬案”。

《传奇》的问世,在当年能轰动一时,人们主要是因为其内容和艺术的“传奇”。就《传奇》论《传奇》,是当时文坛的焦点,鲜有例外。这是《传奇》出现得太像“奇迹”,太令人瞩目的特点所致。

但是,现在已经过了半个多世纪后我们再看当时的《传奇》,发现她的历史意义和艺术成就绝不仅仅限于此。

伟大的评论家傅雷当年的评论文章就可以拓展开去探索《传奇》,但他也同样被《传奇》的“传奇”色彩吸引住了,而遗留下这样一个阔大的小说空间供后人们去帮填补。

傅雷这样说过:“毫无疑问,《金锁记》是张女士截止目前为止的最完满之作,颇有《狂人日记》中某些故事的风味。至少也该列为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

很明显,傅雷是把鲁迅小说的某种特点同张爱玲小说的某些特点相提并论了。可以相提并论的究竟是哪些特点呢?很值得让我们尝试着理一理。

首先,张爱玲的笔下,突出地描写了一批民国时期残存着的女奴群像。

正如张爱玲自己所说,她喜欢描写那些普通人的人生安稳的一面,而非奇拔的人生飞扬的一面。她要写的是芸芸众生中最为广大的负荷者,并于这些最普通的最常见的俗事中现出人生悲凉的深刻意义。

于是,张爱玲笔下那些普通人的传奇故事里,尤其是男女主角所牵牵绊绊的情爱悲剧以及毫无例外的苍凉身世,确实显露出带有民族文化心理深层中普遍的国民意识,即女性的“原罪意识”,以及“女奴意识”。

张爱玲为中国女性们掀开了女性心狱充满苍痍的一页,活画出一群生活在长长的黑夜中的女奴群像。

在中国女性作家中,还没有一个人像张爱玲这样对女性的深切同情和关注,去孜孜于女性的凄惨、悲凉命运的写生。如果说,鲁迅毕生致力于国民劣根性的批判,是对民族文化心理建构的一个贡献;那么,张爱玲对女性意识里“女性原罪”意识和“女**性”意识的展露和批判,则是张爱玲对民族文化心理建构的一个补充,是对女性意识的进化和发展的一个贡献。

从这个意义上讲,张爱玲与鲁迅同在一个伟大的位置上。

张爱玲《传奇》的出现,恰好是“五四”以后女性文学几十年后的新的拓展。她不同于丁玲们擅长写大时代的喧嚣生活中飞扬的一面,而是写出了一个沉稳笃实如千百年汩汩东流的江水一样恒长的历史现况。

这些活跃在张爱玲笔下的女性们,是生活在古老中国屋檐下最普通的女性。她们历经数代,却一任时代之光在她们身上流过、掠过,除却攀援住个别短暂的光亮,看清她们的目标,以继续苟延她们不属于自己的生活外,她们一如既往地生活在她们几千年已经习惯了的挣月兑不开的心狱里。

这群女奴们她们全然没有时代气息下所常有的骚动和憧憬;但她们却熟悉的,几千年的封建意识所造成的生生世世为男性附属的女性世相;这些女性世相都被张爱玲展示得淋漓尽致。

人们虽然熟知历史上女性的卑弱,但在文学上还没有将这种卑弱的历史刻画得如此苍凉到令人惊恐的程度。原来卑弱的女奴历史,其中有一半是她们甘愿为奴的。

张爱玲在自己《传奇》的前言中说:“书名叫《传奇》,目的是在传奇里面寻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寻找传奇。”这些普通人,多半是普通的女性,在外表上,她们各具不同时代所赋予的色彩,间或也有受过西洋教育的知识女性。但骨子里,却都惊人地一致拥有一颗女奴的魂灵。

这些女性,大都是生长于旧家庭,生活于行将破灭或已经破落的书香门第。她们坦然地、无所困惑地接受现代文明的馈赠,或做职业女性、交际花、或跳舞谈西式恋爱,但在她们身上,总一样弥漫着一直阴暗的气息,整个心态和生存状态都似《传奇》封面上的女郎一样充满了鬼魅之气。

这群女性她们仍旧是为男性世界所苦恼、抽泣,刚刚过去不久的火热时代留给她们的仅仅是生活形式上的变革。她们的意识仍被男性世界所支配和控制,仍旧只属于生活在阴暗中的女奴。

在这些女性中,有知识的如白流苏——《倾城之恋》的女主角;无知识的如曹七巧——《金锁记》的女主角;为经济的如敦凤——《留情》的女主角;为爱情的如葛薇龙——《沉香屑.第一香炉》的女主角;这些老老少少的女性全被一只巨手扼制着,这只巨手来自于代代相传的封建传统意识,来自于世世承袭的女性生来是男性附庸的“原罪意识”。

无论她们的一生是幸运亦或不幸运,甚至不惜由一个城市的毁灭来成全一份短暂的爱情。她们生存期间的,都是一个灰色的没有生气的死人世界。

《心经》中的少女许小寒,正值豆蔻年华,却为恋着自己的父亲而一再扼杀健康的爱情;《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的娇蕊,却为了自私又虚伪的佟振保而毁掉自己的家庭……无论是新派、旧派,这些女性都是自觉自愿地甘居于男性的脚下,血泪斑斑,情感错乱,在“千苍百孔”的感情世界中挣扎。完全应了张爱玲的感叹:“人间无爱”、“奴性何时了”。这些女奴们的群像有的只是一份错位的、失落的、永不纯洁的病态情欢。

张爱玲以她的青春的生命去识读出这令人惊心动魄的历史悲剧,不能不说这本身就是传奇。自然,张爱玲自己并非自觉地意识到她描摹的世界的历史深刻性,但她以女性的直感和她善悟的聪颖去描摹挣扎在心狱煎熬中世代女性的群像,确实是她的伟大之处。

《金锁记》里的曹七巧是直接受到封建宗教势力的受害者的典型,这种势力是由金钱形式出现的。曹七巧是黄金的受害者,是“遗老家庭里一种牺牲品,没落的宗法社会里微不足道的渣滓。”傅雷是这样评价的。

因为金钱,曹七巧牺牲了自己的青春、爱情、和正常人的生活,被迫守着一个活如僵尸的丈夫。金钱像一把沉重的枷锁窒息住她正常的呼吸。而当她以青春、爱情以致人生的代价赢得了黄金后,她却已被枷锁压得扭曲了人性;她把过去所遭受的一切,全部变本加厉地报复在子女身上:破坏儿子的婚姻,拆散女儿的姻缘。

那种被黄金异化了的女性偏狭阴暗的心理,就在这黄金与报复的间隔中反复碰撞,碰撞得满身都是伤痕。人们看到的仅是表面上的作崇,但的后面不是还有更冷酷的黄金么。所以,张爱玲的笔下便有了曹七巧在面前亦不动心的冷酷心理:

“七巧低着头,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这些年来,他跟她捉迷藏似的,人是近不得身子的,原来还有今天!可不是,这半辈子已经完了——花一般的年纪已经过去了。人生就是这样的错综复杂,不讲理。当初,她为什么嫁到姜家来?为了钱么?不是的,为了要遇到姜季泽,为了命中注定她要和姜季泽相爱。……十年过去了,他也老了,然而究竟还是那个人啊!他难道是哄她吗?他想她的钱——她卖掉了一生换来的几个钱?仅仅这一转念便使她暴怒起来。……”

曹七巧的最后一点也被黄金的枷锁榨干了。她心有不甘,她需要别人为了她的牺牲也付出些什么,不管这别人是否自己的亲骨肉,只要能够补偿她的变态心理。于是,在她的生活圈子里,情人被自己赶跑了,亲戚不敢上门,她只是变本加厉地折磨着自己的亲生儿女。当复仇成功,儿女替自己的母亲还了一生的情债之后,曹七巧满足了?!

曹七巧的一生是女性生崖中最苍凉的一生,她几乎扮演了双重角色,是被迫害的女奴又是迫害女奴的奴隶主。这种非人非鬼的女奴生涯已经演了几千年,却没有谢幕。张爱玲在小说的结尾处写出了给人以无限启示的句子:

“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了,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有完——完不了。”

“完不了”这三个字,无奈中浸透着苍凉。揭示出女性生生世世被男性所控制的宗法社会统治的悲惨命运。《金锁记》不仅仅是现代文学史上描写杀人之最,也是描写黄金杀人的经典之作。

自然,张爱玲笔下的女性世界,并不代表女性的全部。她仅仅描摹了生活的心狱中女性原始心态,而这心态,则是女性最原始而又恒久存在的“原罪意识”,它揭示了女性几千年生活在男性精神控制下的阴影中。在男权为主的社会,女性作为性角色出演的,只是一个被男性社会役用的什物。

在作为主宰女性辛酸历史的男性世界,在张爱玲的笔下,就没有一个挺直了腰板的女性形象。自私、虚伪、萎缩、羸弱无用,并兼有封建的大男子意识,又从另一个侧面昭示了女奴们无望的生涯,她们的世界确实是没有出路的。

尽管今天时间的车轮已经滚滚过去了半个多世纪,但是文明的今天还是遗留下了许许多多女奴意识的劣根性。我不由得仰天长叹:奴性何时了??

一本《传奇》,实际上是在提醒女性:女性那无尽头的心狱生活难道不应该尽快结束??《传奇》便是替我们展示了生存在阴暗心狱里人们的众生相。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没有活得健康的,生得昂扬的,张爱玲实在是从反面向人们亮出了此路不通的警牌。尤其是警示女性此路不通。

可以说,张爱玲对女性世界的披露与揭示,与鲁迅对国民劣根性的鞭挞,具有同等重要的意义,她是第一个对女性的女奴意识做出系列展示的作家,也是唯一揭示了女性自身就是阻碍自己发展的主要因素的现代女作家。

她是现实的,客观的,尽管她写《传奇》时并不是担当了这一历史重任,但作品的历史意义却标志了她在现代文学史上,尤其是在现代女性文学史上有着不可替代的历史意义。《传奇》里的女性的众生相,是社会的一面镜子,通过它能识读出社会的进化究竟到了哪个程度,张爱玲让出演了几千年的女奴时代做了一次出色的谢幕。

如果说,张爱玲的小说仅是写女性的悲剧,是纯粹的女性文学,这就低估了张爱玲作品的历史价值。实际上,对女性“原罪意识”的展露和鞭挞,仅是张爱玲小说内容的一个方面,从不同的角度看,张爱玲的小说便有不同的认识意义和价值。

张爱玲的对封建遗老遗少们腐败生活的描写;对男性虚伪畏缩的描写;对人性空虚、胆怯的描写;甚至对小市民们凡人琐事的描写;都使张爱玲的小说呈现出多晶体的立体效果,不同的侧面透视出不同的社会现实,而不同的人生生态,却都一样透着冰寒彻骨悲凉的底色。

张爱玲小说的这层悲凉底色来自于她内心深处的悲凉。从张爱玲身世和童年家庭的影响来看,张爱玲性格的形成受其影响很深。作为一个显赫家族的后裔,一个有着贵族血统的后代,她对自己家庭的关注应该是本能的,事关已身的。因此,她是眼看着自己高贵的家族如何在这个急剧裂变的社会逐渐瓦解、破败,心中的失落是彻骨的。

她那曾经荣华富贵的家族日渐衰亡,在父亲这一辈已经明显的显露出来。因此,作为一个阶级、一个家族的失落感,深深沉积在张爱玲的内心深处;另一方面,张爱玲也是自己家庭的失落者。作为一个敏感内向、天分极高而悟性颇深的女孩,家族的沉落使她更多地在心理上、感情上依恋父母。然而父母自身的关系已危在旦夕,朝朝暮暮的争吵,旷日持久的不和与冷战,使张爱玲愈发孤独无靠。如同神话般辉煌的祖父、外祖父的家族已经遥不可及,但伸手可触的父母情爱也抽丝般远离她去。

她是她的家族失落后的见证人,又是她家庭解体的受害者。双重的失落,使她的眼光不能不专注、探索地寻找,在寻找这个官宦世家沉落的原因,同时也在寻找着自己,寻找着自己生存独立的位置。

当然,寻找是一种本能、潜意识的。作为现象展示在张爱玲眼前的,则是与整个时代、社会、人生月兑节的腐败。于是,各种“传奇”一样的社会奇胎、畸形,都无一遗漏地进入张爱玲那由特殊的失落者心态构成的审视视角中,才有了希图在急剧破坏的时代中,意欲挽住时代车轮、保留着阴湿腐败的“清朝王庭”的上海、香港的遗老遗少们,比如《沉香屑》的描写,比如《倾城之恋》的描写,都是在描写遗老遗少们的失落的心态,从而才有了整日沉浸在“白日梦”里的、被遗弃的、孤独的聂传庆们。如对《封锁》、《花凋》、《茉莉香片》的描写无不渗透着遗少们的孤独与被抛弃。

这些现实繁衍的社会疾病或者说阶级痼疾,使张爱玲自然产生了“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悲凉,以这样的生存状态想要攀援住从辉煌激烈的时代折射进来的光束,显然无力、无助。然而即使是这些没有价值的存在,却已安然存在了漫长的几个世纪。

时光如流水,这些沉稳的人生一面却随着逝水年华渗透在不同时代不同人的生活中,这自然又引起了张爱玲的探究。70年后的今天,在这如火如荼的改革年代、金融年代自然又引起了我们对张爱玲的探究。这是一个轮回!!!

因此,张爱玲对生活沉积面的描写,不单单如批评家们所写,是出自“失落者”的悲凉,在寻找自己的精神家园。她找到了“家园”,但她并不愿意进入,因为她从这个“家园”中窥探到了它的本质的空泛和无情。她从这些人类恶疾、社会病态、历史传奇中见到了真正的人性悲凉。这才是她寻寻觅觅所得,才是她固执地几乎是津津有味地描写变态的人性、无情的婚姻、悲剧人生的症结所在。

于是,她以一个“失落者”的身份在书写了几页生活书卷以后,便冷静地做出了结论:“人间无爱”。同时向人们呼吁着:“奴性何时了”。

注1:今天是“3.8”国际妇女节,是我们女人的节日,在这里向我的读者、向我的朋友、向我的张迷、向我们女同胞们问候,祝我们在自己的节日里快快乐乐!!!

注2:本来计划没有这一章节,正巧赶上今天是3.8妇女节,考虑再三,临时赶写《窥探张爱玲》这一章节插入。一来是告诫我们的女同胞们清除自己的女奴意识,活出自己。二来以示对最近展示的张爱玲的9篇美文做个探索、总结、与交代。

注3:下一章节继续回到张爱玲成名后的精彩人生记忆。

注4:乘此今天是我们自己的节日,今天我在我的中经网的博客里发表了《别傻了、女人》,欢迎朋友们去阅读,去对照自己。《别傻了,女人》这篇文章也是我送给我这里爱我的读者、和我爱的网友们、我的张迷们的节日礼物。祝朋友们节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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