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我喜欢的张爱玲 第九十章 张爱玲的“登峰造极”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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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嫁给了胡兰成以后,却仍然一个是金童,一个是玉女,胡兰成说他在政治上的种种作为,都不肯牵扯到张爱玲,亦不使她的生活因他而发生种种改变,而张爱玲也绝少去胡兰成在美丽园的家,如果去过南京,大概也不会久呆。因为大量的文字资料表明,她那段时间很忙,并且大多时候是在上海——出书、编剧本、排话剧、双管齐下。

胡兰成总在南京、上海两地往返,他们相聚的日子并不多,那种聚而又别、别而又聚的情形颇似牵牛织女鹊桥相会,在一起时总是喁喁私语、男欢女爱,时间流逝得毫不知觉。

这时候的张爱玲在“趁热打铁”继续着自己的创作之路。这里应该提起的是,张爱玲与胡兰成相识相恋到结婚的这段时间,是她创作最达高峰、最爆发的一段时间。小说则有《桂花蒸·阿小悲秋》、《白玫瑰与红玫瑰》、《花凋》、《连环套》等发表,多为上乘作品。这一段是她的黄金时期、登峰造极时期。

《传奇》的成功鼓舞了张爱玲,她是不停地“趁热打铁”的,于是当年12月又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散文集《流言》,自己做插图多幅。

“流言”两个字在封面的排版上是写在水上的字,这也是传奇的表现方式,意思都是从人的舌尖上生出,又在舌尖上传播和重复,由一个人的口说给另一个人的耳。那被说的主人公通常总不会是个平凡之辈,不会是庸人俗事不值一晒的人,流言只是流过,不留痕迹。因此人们在传说着流言蜚语的同时,语气里除了猎奇与偷窥之外,难免不带一点艳羡之意——即也可称之为“传奇”,可见自然是有些惊世骇俗出奇制胜之处。也许被流言的那个人原本是平凡的,然而因为有了流言,便也有了不凡的传说。或是一个女人不平凡的爱情使某个男人与众不同,或是一个男人的不平凡的地位使某个女人成为传奇。

——历史上所有的“传奇”,也不过都是一些男人与女人的“流言”罢了。

流言飘送在风里,这风便有了形也有了色,香艳而妖娆起来。无论是流言蜚语还是个传奇,其来源都是捕风捉影,而渠道都是道听途说,其结果则有时候三人成虎,有时候则画虎不成反类犬。

流言利用得好了,可以成为武器,而且是自相矛盾的武器。用于对付敌人时,它们可以变成一柄剑,且是一柄杀人于无形的利剑,所谓“舌头底下压死人”就是这个道理;用于保护自己时,便是一面好看的盾,可以放烟幕弹虚张声势,也可以做挡箭牌偷梁换柱,可以草船借箭,也可以浑水模鱼,口蜜月复剑,阳奉阴违,巧言令色,积毁销骨,几乎三十六计没有一条不可以借助流言来完成。

你是一条龙,流言便是画龙点睛的笔;你是一只虎,流言便是如虎添翼的翼;哪怕你只是一块顽石,流言也可以让你成为众口铄金的金。

——就冲着这书名,就冲着书名封面设计的形式,《流言》也注定会成功,它不会落于它的姊妹书《传奇》之后。

书里放了三帧照片,其中就有新婚时炎樱导演的那张张爱玲自己最满意的照片,既是算是给自己婚姻的纪念,也是自己的最爱,照片里的她,带着藐然的笑容,旁边题着张爱玲自己给自己的题词:“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然而现在还是清如水、明如镜的秋天,我应当是快乐的。”它充分体现了张爱玲及时行乐中又蕴含厚重背景的处世态度。

她再一次向世人宣告了她的快乐,她的不悔。她这样强烈地给自己打气,是明知道将来有一天会被人非议的吧??

出名要趁早啊,迟了就来不及了。

在紧锣密鼓地出版自己散文集《流言》的同时,张爱玲又亲自执笔,将《倾城之恋》改编成话剧,她将改写成的话剧《倾城之恋》剧本交给她最信任的、最敬重的《万象》杂志主编柯灵,因为柯灵向来不敷衍了事,也不多做奉承,总是一处说一,二处说二,并以诚相见。张爱玲请柯灵给她的剧本提意见。柯灵认真负责,给她指出剧本的修改思路,指出她要完善剧本结构上的散漫,并建议她删除最后一幕的情节等等……

张爱玲完全接受了柯灵的意见,反复修改了多次,终于在1944年底,由柯灵牵线,并鼎力协助,联络各方,并把张爱玲介绍认识影片公司三大巨头之一大中剧团的主持人周剑云董事长,剧本也给了大中剧团排演,当时的导演是朱端钧,朱端钧当时与费穆、黄佐临、吴仞之并称为上海话剧界“四大导演”。

《倾城之恋》不久隆重在上海各个剧院推出,阵容强大,空前轰动。连演88场,场场爆满而不能平息。

话剧分四幕八场,第一幕的背景是白流苏的家里,开场既有幽咽低哑的不断的胡琴声,如泣如诉地流淌出来,淹没了整个戏院。三爷四女乃女乃等人在打牌,白流苏独自躲在阴黯黯的角落里扎鞋底子——这时候的她是孤独的、怯弱的、幽冷的,却也是倔犟的,在隐忍和沉默里等待自己的机会来临,白流苏是藏在冰下的火种。

第二幕是香港的浅水湾饭店,全屋都是橙黄一类的颜色,连同橙黄的白流苏,她与范柳原在橙黄的月亮下谈心。

第三幕又回到白公馆,第四幕再回到香港,但这时候已经是范柳原和白流苏租的房子,战争爆发,以白流苏的手将日历牌挂上墙壁,灯光里打着“十二月八日”,给了一个强烈的时代背景。

最末一场,是范柳原与白流苏在街道毫无顾忌的长吻,他们相拥在一起,密不透风;周边是动乱的一群人,诧笑、窃议满脸嘲讽,然而热恋的人儿却毫不理会,沉浸在爱情里,眼里只有对方,没有世界。

——这是最抢眼的一出重头戏。后来引起褒贬参半,意味大胆的尝试。然而对于张爱玲来说,却不仅是“炒噱头”、“生意眼”,她更是主要的目的——要男女主角替她向全世界公告:我自爱我所爱,无视世人讽笑。

在上海兰心大戏院排演时。排练期间,张爱玲几乎天天到场,就和普普通通的影迷一样,关注着男女演员的选角,并且兴高彩烈地透露出去——女主角白流苏由罗兰扮演,男主角范柳原由舒适饰演,其余还有端木兰心饰的四女乃女乃,陈又新饰的三爷,丰伟饰的徐太太,海涛饰的印度公主,都是名噪一时的大明星,男女主角更是红得发紫。

连苏青都偷偷向她打听内幕,听说女主角是罗兰时,苏青长吁了一口气,说:“这最合适不过的了。”

第一次看到罗兰排戏,她穿着一件蓝布罩袍,怯怯的身材,红削的腮颊,眉梢高吊,幽咽的眼,微风振箫样的声音,完全是一个白流苏的样板。张爱玲看着,不由得惊动,一路想:如果早一点看到她,小说原可以写得更好一些的。

在第一幕第三场相亲归来的那一场戏里,白流苏矮身低头地往门里一溜,导演说:“不要板着脸……也不要不板着脸。你知道我的意思的……”罗兰立即领会了:“得意?”再来时,还是低着头,掩在人身后奔了进来,可是有一种极难表现的闪烁的昂扬。走到幕后,罗兰夸张地摇头晃脑地一笑,说:“得意!我得意!”大家也都笑了。

张爱玲看着,十分鼓舞,回到家里立即写了《写‘倾城之恋’的老实话》和《罗兰观感》,坦白地表达了自己的心愿:“因为是第一次的尝试,极力求其平稳,总希望它顺当的演出,能够接近许多人。”张爱玲继续激动地写道:“罗兰演得实在是好——将来大家一定会哄然赞好的。所以我想,我说好还得赶快说,抢在人家头里。”最后张爱玲平静地写道:“我希望看《倾城之恋》的观众不拿它当个遥远的传奇,它是你贴身的人和事。”

而苏青也紧接着写了《倾城之恋》读后感,诚心诚意地评价:

“我知道一个离过婚的女人,求归宿的心态总比求爱情的心来得更切,这次范柳原娶了她,她总算可以安心了,所以,虽然知道‘取悦于范柳原是太吃力的事情’,但她还是‘笑吟吟’的。作者把这些平凡的故事,平凡的人物描写得如此动人,便是不平凡的笔法,料想改编《倾城之恋》小说稿为剧本后也依旧是动人的。”

苏青继续写道:“……尤其要紧的,这篇文章里充满了苍凉,抑郁而哀切的情调,我希望在戏剧演出时仍不会失掉它,而且是加强。这是一个怯懦的女儿,给人家逼急了才干出来的一件冒险的爱情故事,她不会燃起火把泄尽自己胸中的热情,只会跟着生命的胡琴咿咿哑哑如泣如诉的响着,使人倍觉凄凉,然而也会激起观众的怜爱之心。”

张爱玲据此认为苏青是懂得白流苏的,白流苏再得意,也还是处在一个附属男人的“低贱”的位置上,终究还是“难堪”的,女人的可怜便在此。

白流苏离过婚,因此“在恋爱市场上给人家低估了价”,这正是苏青的处境。人们认为以白流苏这样的身价只能做个小职员的填房,却不料她嫁得人人羡慕,这当然是苏青所憧憬的,但她见白流苏因此而满足地“笑吟吟”的——女人的命运全在于嫁得好,不免又深觉悲哀,于是浩叹道:“可怜的女人呀!”

张爱玲吃惊地发现白流苏竟与苏青同庚。纯属巧合。

张爱玲与苏青并称沪上最红的女作家,这样并肩联手大张旗鼓地炒作,自然引人关注。戏未上演,上海的宣传媒体已经纷纷开动,各种报道连篇累牍,有撰诗预祝演出成功的,有钻营报道花边新闻的,造足声势。

1944年12月16日首演这天,上海新光大戏院的门票一早告罄,接连几天的戏票也都销售一空。这天晚上天气奇寒,滴水成冰,戏院里更是森冷彻骨,观众们都是裹着大衣不敢月兑,然而热情却依然高涨,掌声如雷。

著名报人、诗人、影人陈蝶衣和导演桑弧是在首演当晚就看了的,都是一边看一边赞,桑弧从这时候起便有了与张爱玲合作之心;而陈蝶衣则写了篇文章盛赞演出的精彩,并风趣地称自己“回家的时候因踏在一块冰块上面摔了一跤,然而就冷雨跌跤并没有冷掉或跌掉我对于《倾城之恋》的好印象。”

一时报上好评如潮,白文、霜叶、司马斌、董乐山、童开、无忌、左采、金长凤等名人都纷纷撰文作评,各抒己见。

然而这些所有的人,包括张爱玲自己,对于罗兰的演技空前的一致好评。让今天的我实在好奇得心痒痒,巴不得可以亲眼看一下罗兰是怎样再现那白流苏的清冷与伶俐的。(有空我一定找到当时的版本看看)

在当时上海的剧本奇缺、话剧不景气的前提下,《倾城之恋》竟然连演88场,场场爆满,不可不谓是一个“传奇”!然而这一幕,却未能以文字的形式留在中国话剧的近代史上。让我也感到有些不平和惘然。深表遗憾,它确实发生过的辉煌。

众多评论文章中最特别的、是冷漠淡然的姑姑张茂渊,也一改不闻不问、各不相关的态度,署名“张爱姑”,凑热闹地以白流苏和范柳原的口吻也写了一篇捧场文章,这大概也是让张爱玲最高兴的事情了——

“白流苏的话:人人都以为这《倾城之恋》说的是我,所有的亲戚朋友们看见了我都带着会心的微笑,好像到了在这里源源本本发现了我的秘密。其实刚巧那时候在香港结婚的,我想也不止我一个人。而且我们结婚就是结婚了,哪里有小说里那些啰啰嗦嗦,不清不楚的事情?根本两个人背地里说的话,第三个人怎么会晓得?而且认识我的人应该知道,我哪里有流苏那样的口才?她那些俏皮话我哪里说得上来?”姑姑写出这样的调侃文章让我很好奇。

姑姑继续写道:“范柳原的话:我太太看了《倾城之恋》,非常生气,因为人家都说是描写她,她也就说是描写她。我说何苦呢,自找生气,怎么见得就是编排你?我向来是不看小说的,后来也把《倾城之恋》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不相干——怎么会是我们呢?——就算是吧,不也很罗曼蒂克,很好的么。反正没有关系。随便吧!”

张爱玲在剧院里收到了空前的热烈与成功,然而回到家里,却仍然是孤清的。

大寒天气,屋子冷如冰窟,她第一次穿上了胡兰成给的钱做的皮袄,独自坐在火盆边,仍然觉得冷,冷得瑟瑟缩缩,偶尔碰到鼻尖,冰冰凉,像只流浪的小狗。拥有万千观众的掌声又如何?滚滚红尘,茫茫人海,她仍是孤独一个人。

火盆里的炭一点点燃尽了,黯淡下去——“每到红时便成灰”,这像不像她自己?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个不可理喻的世界里,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颠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传奇里的倾国倾城的人大抵如此。”

“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胡琴咿呀咿呀地拉着,在万盏灯火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

何必问呢?她早已在文字里预言了自己与上海的将来,同时,她似乎从未渴望过平常人所谓的“圆满的人生”,在她的小说里、散文里、处处是对“真心”的叹讶,带着悲天悯人的语调,评价都是一件多么稀罕难得的事情。

《金锁记》里,曹七巧在老时不无自傲地想:“如果她挑中了他们之中的一个,往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对她会有一点真心。”那一点真,是带着俯就之意,自欺欺人来凑数的;

《倾城之恋》里,范柳原对白流苏“许诺”(勉强算得上一种许诺):“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在这墙根下遇见了……流苏,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这里的真,是以毁灭为代价的,因为厌倦、疲惫、劫后余生,而照见的一点点本心。

她自己的爱情,也正是这样,见证了时代,也被时代所见证。

这次的小说改编成功使张爱玲处于登峰造极的境地,随后,她的电影剧本不断出炉——《不了情》、《半生缘》、《白玫瑰与红玫瑰》、《太太万岁》、《哀乐中年》、《情场如战场》……

1963年张爱玲完成了她生平最后一部剧本《魂归离恨天》,这时候她在美国已经有11年了。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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