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2月,张爱玲跋山涉水,过诸暨,走丽水,竟在这乱世中不远千里地往温州寻夫来了。
然而,寻夫是寻到了,可也见到了范秀美——丈夫的新欢!在她为了他受牵连,蒙不白之冤,柔肠寸断的时候,他却辜负了她,欺骗了她,背信弃义,不说是停妻再娶,也算是另寻新欢!
胡兰成与范秀美避居温州乡下,恩爱有甚于他初与张爱玲时的恩爱,他此时已经不需要张爱玲了,也不思念张爱玲了,她张爱玲来了,除了添乱还有什么用??
胡兰成在他的《今生今世》里是这样解释的:“我因是男人,不欲拖累妻子,爱玲如此为我,我只觉得不敢当。”这种诡辞是他当时的真实心情吗??
其实,胡兰成更真实的想法,可能是他此时并不想见到张爱玲。现在是危急时期,他已经亦无闲心逸情再与她论诗谈文、杯盏相乐。她的小说,她的高贵,她的轰轰烈烈,一切的一切对于流亡中的他而言,都已经成为奢侈。
他与范秀美就这样同居也是很好的。范秀美出身低微,非常善于理家过苦日子,这就已经把他服侍得舒舒贴贴。这时候他的需求早已今非昔比。
胡兰成自然是很少为张爱玲考虑的。她的相思,她的愁煎,他一概想不到。
不知是出于范秀美的要求,还是胡兰成的其他考虑,一天,胡兰成带着范秀美来旅馆看望张爱玲了。在张爱玲住的旅馆里,他们一行三人在聊天。
胡兰成与范秀美“结婚”的事,胡兰成没有告诉张爱玲,他后来解释说,是因为心中无愧,所以没有必要告之。
从这以后三个人经常一起逛街,一起在张爱玲的旅馆房间里聊天。开始的时候,张爱玲想都没有敢想,这个女人是胡兰成刚刚结识的情人。但是,潜意识里,张爱玲又有着一种女人的敏锐,我想,张爱玲是应该有一点察觉的,只不过她没有想到胡兰成会滥情到如此程度,所以就忽略过去了。
范秀美基本上是一个旧式女人,对张爱玲这个“大老婆”恭恭敬敬,招待甚殷。
范秀美来旅馆看望张爱玲时三人一起逛街,那时正值农历正月十五前后,张爱玲一行在街上看着每个人,习见习闻的景致,张爱玲都能看出与众不同的味道来,比如:寺观里的将军塑像;旅馆里的财神;庙里的罗汉像;甚至旧式床柜上的雕刻,店家门上焚的香……
张爱玲对这些民间俗世、俗物,一一爱不择手,很是开心,人家门口插得香,烟雾缭绕,张爱玲走上前去闻一闻。她在大都市里,是喜欢都市的时尚;到了这种地方,又很喜欢这充满市井味儿的民俗。
这就是她的奇特之处——所思很深邃,所好却很形而下。
但是胡兰成有一点没有说错:“张爱玲世事经历得太少了!有时候给人的感觉幼稚的可怜。”
我也感觉张爱玲幼稚的,就像一个普通村姑都不会受蒙蔽的场景,她偏偏看不出来。就像胡兰成与范秀美的关系,张爱玲并不怀疑他们有什么不对。她看到的是乡妇的淳朴,大家都好。
他们三人在旅馆里聊天,三人一道在乡村的晚上逛街,张爱玲忽然注意到胡兰成与范秀美说话时那种大声的笑,那种开怀的笑,张爱玲感到很受刺激,觉得是不是自己穿了一件臃肿的棉袍,鼻子也晒月兑了皮,是不是让胡兰成感觉丢了面子……
有时,三人在旅馆聊天,一坐也是大半天。一次,胡兰成就问范秀美,一个单身女子,被派到乡下指导养蚕,是否有男人打过她的主意?
范秀美想想便说:“一次到乡下住在一个乡绅家里,那个乡绅年近五十,午饭刚吃过,请我到堂客间坐一会吃茶,说话之间,那个人坐下又立起,立起又坐下,停停又走走,走走又停停,感觉像老鹰一样旋着旋着,像是要向着我旋过来了,我见势头不对,就慌忙逃走月兑身……”
范秀美的这番描述,绘声绘色,讲的时候脸都涨红了。张爱玲望着她,听得入神,直佩服她讲得好。
这时候,张爱玲仔细打量着范秀美:范秀美中等身材,穿着很朴素的旗袍,外面套着深色绒线衣,看上去好像还不到30岁。
张爱玲就这么望着范秀美好久,当张爱玲毫不怀疑对面坐着的这两个人之间有什么秘密时,张爱玲真心地夸赞范秀美:“范先生真是生得美的。”张爱玲继续很大方地对胡兰成赞美道:“她的脸好像中亚西亚人的脸,是汉民族西来的本色的美。”
因为赞叹范秀美的容貌,张爱玲拿出纸笔,当下张爱玲就要给范秀美画像。
范秀美坐下来,让她画,胡兰成就立在一边看张爱玲画范秀美。张爱玲一笔一笔勾勒出了范秀美的脸庞儿,画出了眉眼鼻子,正待要画嘴角,胡兰成为三人的安稳与平衡高兴得正要夸奖张爱玲,赞扬她的神来之笔……
张爱玲画着画着,画到一半时,她却突然停笔不画了。
胡兰成奇怪,只是问为什么不画了。
范秀美一直不说话,很尴尬的场面,范秀美又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等范秀美出去以后,张爱玲才委屈地向胡兰成诉苦道:“我画着画着,只觉得她的眉眼神情,她的嘴,越来越像你,心里好不一下惊动,一阵难受,就再也画不下去了,你还只管问我为何不画下去?”
言罢,张爱玲只是望着这个负心的男人。
这一番话,说的凄凉、哀痛,不被伤到极致,怎能有这样的幻觉?
胡兰成听出了张爱玲言下的“不胜委屈”,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在这一刻也是够可怜的。
可是胡兰成没有说出一句安慰的话,哪怕一句。
张爱玲一向是一副独立的大人样,所以胡兰成也没有想到要去安慰她,对于她愁怨的言容,他总是诧异多与张爱玲。
这时候的胡兰成一定会想:“她这又是怎么了,又是在吃哪门子醋?”因为先前在上海,胡兰成一提到小周,张爱玲就为此动容,那时候的胡兰成就心狠如铁,一点怜悯也没有,当时也是说他自己诧异怎么张爱玲能为小周吃醋?
我想,这恐怕就是每一个清醒聪慧独立女子的吃亏处吧。让人不能理解的敏感,让人不能理解的聪慧,让人不能理解的清醒,让人不能理解的独立!!!
胡兰成并没有对此事有任何异议,按照他的想法,“因为都是好人的世界”,大家不应当相互猜忌。但是他没有替张爱玲着想。张爱玲是一个现代女子,她要求的是爱,是情感,而不仅仅是名分。在这一点上,她不同于范秀美,更不同于小周。
一对有过肌肤之亲的男女,他们的关系是瞒不了人的,尤其是在另一个相关的女人面前。张爱玲终于还是发现确认了两人之间的暧昧关系。连张爱玲这个大傻瓜也能看出的破绽(张爱玲在情商上确实是一个大傻瓜)那一定是太明显不过的事情。
一日清晨,在旅馆里,胡兰成倚在床上与张爱玲说了很久的话,一直隐隐月复痛,当时胡兰成自己却自忍着没有说。
待到过了一会儿,范秀美也来到了旅馆,一见到范秀美来了,胡兰成就向范秀美诉说身上的不舒服,肚子很疼,范秀美便仔细来问,疼得怎样,要不要去看医生,过了一会儿又说等会儿看看,又劝慰道:“泡杯午时茶,喝喝热茶就会好的。”
这时候的张爱玲才恍然大悟。知道了范秀美与自己丈夫的关系非同一般。在嘘寒问暖之间,亲疏已经很是分明了。
这种亲昵随便的态度,只会出现在至亲的两人之间,分明范秀美是他的亲人,而这个千里迢迢冒着风险来看他的妻子倒是被生分在外了。张爱玲只是天真,她并不愚蠢,怎会看不出来?只不过她的反应略显迟钝罢了。
张爱玲强压下心头的酸楚,满月复的惆怅不言而喻,可对于胡兰成来说,她这个妻子已经不如这个温州女人来得亲切了,胡兰成自己也感觉自己更是好像是拿范秀美当作知心人了,而是把张爱玲这个妻子当成了局外人。
通过这次胡兰成的肚子痛的事例,张爱玲看出来了他们的肌肤之亲,张爱玲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心脏一声炸裂,她的心仿佛突然被什么敲碎了,山崩地裂般的坍塌下来,霎时间摧为齑粉。
这个自私的胡兰成,任何时候想到的都是自己,他只知道他自己还在受苦中,他可不管张爱玲为他受了多少委屈辛酸,他甚至暗自埋怨她的来访叫他不安——为什么你不老老实实地呆在上海呢?倘若他翻得了身,自会去寻她;倘若这辈子便这样凋落了,也留给她一个傲岸的背影。
胡兰成他不愿意自己的失意落在她的眼中,更不愿意她目睹他的龌龊薄情。
又有一次,他们一起出城去看望范秀美,这是张爱玲第一次去看范秀美。
事前,范秀美要求胡兰成不能对外人说是自己妻子来了,范秀美提出:“张小姐若来,此地邻居会把我如何想法,惟有这点,要请你顾及我的体面。”
范秀美要求把张爱玲以胡兰成妹妹的身份介绍给范秀美的邻居,目的只是为了顾及她自己的面子。胡兰成居然同意了。
他们仨人在胡兰成与范秀美同居的房间里,其实就是柴间一样的房间里,三个人说话儿,张爱玲看着这间房,再看看范秀美与胡兰成,胡兰成坐在两个女人之间,他签有婚书的妻子被外人认作是他的妹妹,而另一个女人则变成了他的妻子,心中的隐痛只有自己知道了。
在范秀美的家里,外婆过来倒过茶水,招待后就到邻居家里去了。
就在这样的尴尬处境中,张爱玲还是不忘了发现趣事。她看到了范秀美的外婆,张爱玲说:“这位老太太的脸真是好看,滑稽可爱得叫人诧异。”看来张爱玲的艺术敏感真的已经浸透到她的骨子里。悲伤中还有那份情趣。我真的在伤感中佩服她的才情。
他们三人谈至深夜,张爱玲还是一个人孤独地住到了那间冰冷的旅馆里去了。
在旅馆,她看着那充满杀机的月光,整颗心空洞洞的,好像灵魂被抽掉了一样,心仿佛被什么牵动着,抽搐般地一下一下地悸痛着。她的眼泪无止无息地留下来,完全不受控制。
她的这次来,是抱了生死之心来的:一是来探望久别的胡兰成。二是来向他讨问一个明白,她希望得到的是一份完整的爱,是一份彼此相等、彼此平衡的爱。来之前她自然没有料想到范秀美的存在,她想的是她和小周之间,胡兰成得有一个抉择,得有一个明白的说法。她要的不是妻妾之分,而是他究竟爱谁。三是有可能自己死在兵荒马乱的途中。四是有可能随他就此海角天涯去亡命——因为他是通缉犯,她同他在一起,被捉到了可能会一道枪毙的。她来温州寻他,是飞蛾扑火。然而,她豁出去了,只要同他在一起。
却不料,他并不需要她,另有陪他同甘共苦的人——即便是死了,她也不是他的唯一,当然他也就不是她的归宿。他不过是她的歧途,引她走上了绝径——她迷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