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着雨,张爱玲登船离开了温州,她后来给胡兰成的信中这样描述着当时的情景:
“那天船将离开时,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个人撑伞在船舷边,对着滔滔黄浪,伫立泣涕久之。”
信中还有那句悲切切的爱情誓言:
“倘使我不得不离开你,不会去寻短见,也不会爱别人,我将只有自我萎谢了。”
张爱玲终于决定回上海了。
上海,至少还有姑姑,还有爱丁顿公寓——即使不是家,住得久了,总也有点感情。
第二天确实是个下雨天,春雨绵绵,不时有一股腥凉的雨丝掠过张爱玲脸颊,连天也为她的痴情一掬同情之泪!胡兰成来送张爱玲上船。
最后一刻胡兰成见张爱玲想开口想说什么,胡兰成连忙说:“不要问我了好不好?”
张爱玲也就没有说什么了。张爱玲满怀酸楚,看着胡兰成匆匆离去的背影。
张爱玲来时一个人,满含着希望与决心;张爱玲回去时还是一个人,怀着一颗失落孤独的心、和一颗破碎的心回到了上海。
人世间的男女,她本来是冷眼看尽了的,但是万万没有想到有那么一天,那些浮华与虚伪、冷酷与残忍竟会落到她这个旁观者头上。
整部《诗经》里就那一句“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携老”令她最为喜爱,初遇胡兰成,确实激起过她类似的憧憬,何况她所求不多,她是个独立自给的女人,她不仰求于男人什么,她要求的仅仅是爱。
在与胡兰成最初相识的日子里,她确信自己找到了这种爱。但是生活似乎并没有因为她的真纯之爱而善待她。得知胡兰成与小周有染,已使她从云端里往下掉了一截。
如今她千里寻夫,又遇到意外之中的范秀美,在自己的权利与平等上又竟然得到的这样的虚与委蛇的回答,她是完全地从云端栽到冰冷的地面上来了。
纵使她是个隐忍的女人,是个不轻易表露自己心迹的女人,自己也很难不拿自己和两年多前自己写出的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女主角葛薇龙相比。
葛薇龙爱上了那个英俊倜傥的男子乔琪乔,但是乔琪乔却对葛薇龙说:“我既不能和你结婚,也不能给你爱,但我可以给你快乐。”
葛薇龙立刻感到“这和自己原来的期望相差太远了,她仿佛一连向后猛跌了十来丈远,人有点眩晕。”
她张爱玲此刻间和葛薇龙又有什么区别呢?她自己此时也多少是已经沦为一个“怨女”了。
是呀,她自己曾经说过:
“生命是残酷的。看到我们缩小又缩小的,怯怯的愿望,我总觉得有无限的惨伤。”
她最终还是留恋胡兰成的,尽管她心里已经明了结局的残酷。
在离开温州的前一个晚上,她去了胡兰成与范秀美同居的地方,三个人同在房间里,胡兰成坐在床上,张爱玲、范秀美各端一把椅子坐在床前,一直到深夜,张爱玲都舍不得走。
临别之夜,张爱玲只是依依不舍,看看这个房间,又看看胡兰成与范秀美,她已有预感,这一离去再也不可能回首了。
在她的心里,这个稍略带点寒气的晚上差不多算是她与胡兰成的最后一个晚上了。
她如何舍得离开那柴屋一样的房间呢!那里面的那个男人,曾经让她摧心裂肺,曾经让她彻骨铭心。她的橙红色的初恋岁月,她的飞飞扬扬的青春时代,都留在了那个人那里了。一旦她推开眼前的这扇门走出去,她也就是从自己的过去里走出去了,她舍不得呀!
张爱玲想起从前最喜欢的那幅画,《永远不再》,如今她成为了画里的人了。那画里的女子横卧在沙发上,静静地听着门外的一男一女说着话走过去。门外的玫瑰红的夕照里的春天,雾一般地往上喷,有升华的感觉,而对于这个女人来说,却是一切都完了。
完了。永远不再。
一个女人,如果与情爱无缘了还要去爱,一定要碰到无数的不如意,龌龊的刺恼,把自尊心弄得千苍百孔,终究被人弃如敞屣。
张爱玲又想起离别的那天,自己登船离开温州,春雨绵绵,自己满怀酸楚,一个人撑着伞立在船舷。看着胡兰成匆匆的背影,自己忽然禁不住,流泪不止的场景。张爱玲知道,自己真正的爱,自己深彻入骨的爱,已经走到了辛酸的尽头,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了。
几天后,胡兰成收到张爱玲给他来的那封信,看见信上那段辛酸的字句:“那天船将开时,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雨中撑伞在船舷边,对着滔滔的黄浪,伫立涕泣久之。”我不知道胡兰成看了这段话会有什么感觉??这段最凄美的段落预示着张爱玲最为凄美的爱情的结局。
这番话,说来无益,本不是应该讲给胡兰成听的。可是,不讲给他听,又讲给谁听呢?
然而张爱玲总是不肯相信胡兰成他是这样的绝情,她总还是要替他找理由开月兑——她想,他向来都不是风流不羁的、处处留情的人,这一次也只是逢场作戏,而她愿意天下的女人都是喜欢他的;她想不论他的旅途中遭遇多少驿站桃花,她终还是他唯一的妻,他始终还是要回到她的身边;她想,他不要她留在温州,是为她着想,是不愿意拖累了她,也是不愿意让她见证他的狼狈与落魄。
战争中,两个人比一个人更危险。这是她在香港被困时就深深了解的,她此时便也只有这样地去认识他、了解他、为他开月兑了。
随信张爱玲还给胡兰成寄了一些钱去,还寄去一些生活用品,在信中张爱玲说道:“你没有钱用,我怎么都要节省的,今既知道你在那边的生活程度,我也有个打算了,请不要忧念。”告知了胡兰成不必为钱担忧。并叫他不要忧念记挂自己
有人也许看不明白:胡兰成的绝情,张爱玲是看清了的,也是下了决心要诀别的,可是事后为何还要寄钱?难道是希图他回心转意?
当然不是。这是后来的《小团圆》里解答了张迷们的这些困惑。
她对胡兰成之所以要“仁至义尽”,是因为此前胡兰成曾经两次给过她大笔的钱。这次诀别,是斩断感情,后来张爱玲仍然寄钱给他,是出于责任、出于感恩。
那我们再分析胡兰成为何要这样对待张爱玲??
研究者们和“张传”作家们,大多没有对此深入研究过。
以一些“张传”的研究者的分析:在潜意识里,他是对张爱玲的才气感到嫉妒。与张爱玲的恋爱,其实也是虚荣的成分居多,感情的成分较少。一旦那一点感情冷淡下来,他就要报复。
我不敢雷同,我感觉他们是有过真正的感觉和真正的爱恋的。这是一个女人的直感。
情感与理智,各有完全不同的逻辑。
分别那日的滔滔浊浪,已葬尽了张爱玲年轻时代的天真。可怜的张爱玲,回到上海直到两三个星期之后才回味过来,其实在那天离别温州的时候,胡兰成就已经算是真的答复过了——要么你就走开,要么就等我回去“三美团圆”。
张爱玲与胡兰成的这一场乱世之恋终于就要辛酸地谢幕了,它给张爱玲留下了怎样的伤痛?她一生的著述中,从来没有对此事提过只言片语。自此以后,她变成了一个孤独而缄默的女人:飞扬的恣肆的年代,在她的面前缓缓地坠落了,自此以后纯粹内心的美丽从她身后无声地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