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离开温州回到上海以后,这是张爱玲一生中最为黯淡的时刻。三十多年后,她在美国写《小团圆》的时候,笔端仍然流露出凄凉,说“那痛苦像火车一样轰隆轰隆一天到晚开着,日夜之间没有一点空隙”。
张爱玲这种转世为人的悲切与凄凉,又好像是把魂丢在了温州。一柄伞撑开在阳台上,是在那里晾干了一直就忘记了收,她每每见了这柄伞便觉得刺心,想起自己在雨中撑着这柄伞坐船离开温州的情形,忍不住眼里含着泪,她别过了脸不忍再看——然而这柄伞一再地忘记了收。
回到上海以后,只要她走在马路上听见店家播出的京剧,唱须生的声音非常像胡兰成,她立刻眼睛里就有泪水涌出。
在饭桌上吃饭,张爱玲又想起胡兰成寄人篱下,在斯家亲戚的大圆桌旁蹭饭吃,立刻自己吃什么东西都索然无味。
她没有当姑姑面哭,但是姑姑也知道张爱玲的状况,劝她说这样下去是会撑不住的。
姑侄俩只要说起与胡兰成的种种扯不断的线系,姑姑就默然,而后又不断地叹气道:“他也是太滥了。”
吃不下饭,张爱玲有两个月就是靠喝美国大兵的罐头西柚汁维持着营养。
有一天,张爱玲在街上的橱窗里看见一个又老又瘦的女人迎面走来——哦,原来是自己!
她在此时的很多举动,我们只能理解为:一个感情受挫的女人出于绝望的行为。
就在此前不久,张爱玲和苏青一起接受《杂志》记者采访时,她还对自己的婚恋感觉幸福、信心满满:
“我一直在想,男人的年龄应该大十岁甚至十岁以上,大多一点无所谓,我总觉得女人应该天真一点,男人应当有经验一点!”
我们现在再重新回味这话,看似平淡,里面其实透露着许多快乐。
——出名要趁早啊,嫁人也要别具一格哦。
可惜,这两样恰恰在很短的时间里证明都错了!
张爱玲她也朦胧地感觉到:这一次的温州分别将会不会是他们的永别。
今生她只怕不会再见到这个男人了,在离开温州船舷上她的眼泪是为了这段夭折在风雨浊浪中的爱情,也是为了她自己。因为,她的心里知道,这以后她真的从此就萎谢了。这时候的张爱玲便如一朵月兑水的鲜花,迅速地憔悴了。
从前,张爱玲爱上他的时候,满心满眼都是他,还有等待、犹豫、伤心、担忧、怜惜……把心里都塞得满满的,几乎不胜重负。然而,如今决意把他放下,心里空空的,却比从前更加沉重。最终还是放不下他。
原来,爱他、想他、念他、忧他已经成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与之呼吸共存。要她现在放下这一切,那不是让她窒息一样的可悲吗??
在离开温州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张爱玲与胡兰成一直还通着消息,但长信她再也不写了。
春天在窗外澌澌地流过去,她都没有在意。
青春在书桌旁澌澌地流过去,生命也在书桌旁澌澌地流过去,张爱玲,她坐在自己的书桌旁,可是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与胡兰成婚姻的失败与感情的重创,使张爱玲懒于与外界交往的性格更进一步发展。
时代的变化也越来越使张爱玲感到陌生,那个她津津有味地探索和挖掘的民国时代,正如漏斗里的沙砾般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一点一点渗净。随之将要到来的世界,不仅是陌生的,也是张爱玲不谙政治的思维所无法想象的。这必然影响了她的创作。
这一时期,她的创作呈滑坡趋势,倏地跌落下来。
自从1944年底胡兰成前往武汉之后,张爱玲的心里就开始承受着太多太多的东西。爱可以成全一个人,亦可以无形地剑刃戟伤着一个人,张爱玲似乎更属于后者。
这时候又正是胡兰成逃亡温州后与范秀美同居,张爱玲去看他后涕泣而返之后的半年,两人的感情基本已经走到了尽头。乱世岁月风飘雨打的感觉张爱玲算是渐渐地也体会到了。她以沉默来对待这一切,所有的郁闷、忧伤与凄凉她都只有往心里装,往心里埋葬,而很少形之于色。她的为人风格在发生着巨变。
1946年也是张爱玲完全辍笔的一年。外有舆论的压力,内有婚恋的绝望,对于一个刚刚从大学毕业才两三年的女子,生活中发生的这一切也实在是太过仓促、太让她措手不及了。
仅仅几年前,她还是一个对云片糕、冰激凌充满无限怀恋的少女,而现在她忽地又发现,自己再次被摔倒在赤果果的天底下了。她不得不一个人独自来承担着命运。
她的父亲,她的家庭已经很少再与她发生联系。弟弟张子静偶尔来看一看她,她也没有多少话和他说。张爱玲既然已经与父亲的家永断往来,而所爱的人又仅仅如幻影,她也就只好一个人在赤果果的天底下孤独地生活下去了,既然认定惟有内心才有完美,她对于外部世界的态度也逐渐地平和,逐渐少了挑剔与嘲讽。
胡兰成倒是曾经给过她安全感、稳定感,但是现在看来,那不过是一阵短暂的幻影,大难一至,他早逃之夭夭,根本不曾想到还要顾及她。乱世恋情,说穿了也不过是一些自私的男女偶尔拼凑在一起罢了。
她以前在小说里总是这样地叹息白流苏,现在轮到自己头上,却连叹息的精神都振作不起来了。
看透也罢,绝望也罢,生存的现实她总是要面对的。抗战一胜利,心绪寥落的张爱玲渐渐地发现自己文章的发表也变得困难起来。而她自从最初动笔在《二十世纪》的英文月刊开始,一直是以写作谋生。
这一发现无疑是一种她十几岁时常体会到的那种“惘惘的威胁”。
抗战胜利后,与日伪政府有暧昧关系的《杂志》月刊自动停刊,此时在上海代表严肃文学倾向的是《文艺复兴》刊物以及一些左派或亲近左派的刊物。
张爱玲一向不喜欢政治,对左派文坛素来敬而远之,少有往来。所以这几年来,一直用力推介她的《杂志》社刊自动停刊后,差不多也就意味着她与严肃文学界联系的中断。这对她的文学生涯产生了明显的影响。当然,按照常理,以她的才气,她的名气,是不难有别的杂志、出版社来主动将她罗致门下的,但她既然有所谓“文化汉奸”的嫌疑,一般报纸、杂志还是谨慎地与她保持着距离。这一点可有苏青的遭遇作为佐证。
苏青在文章里提起,曾经有大报拟请她去编副刊,但是又吞吞吐吐想让她改个笔名,苏青觉得换笔名恰恰是“心虚”的表现,她又有什么可心虚的呢?结果双方没有谈成。依照张爱玲的知名度,她可能也有过类似的经验,不过她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两三年间她的心态迅速走向悲切与凄凉。她原来就不爱多说话,现在就更趋于孤独静默,使几年前她的唯美追求完全转入内心。
这段沉默时间贯串1946年整整一年还有余。迟至1947年4月,她才在文坛上再次露面。
1946年这一年,是张爱玲最凄凉的一年,也是张爱玲最沉默的一年,便在这时候,母亲黄逸梵第三次回国来了。
母亲回国的那天,又是一个雨天,张爱玲和姑姑、还有表哥一起去码头接母亲,当船停靠到码头后,张爱玲看到母亲颤巍巍地走下舷梯,就好像从乌云里走下来的一个人,母亲穿着黑色的衣裳,戴着墨镜,整个人都被一种黑色的云雾笼罩着,比女儿还要瘦,还要憔悴。
姑姑张茂渊先迎上去,搀住黄逸梵的一条胳膊,怜悯地说:“啊哟,好惨!瘦得哟!”母亲的憔悴与消瘦令她默然。
张爱玲站在一旁不做声,可是眼圈一层层地红了。然后,她走过去和母亲拥抱,她们俩都是默默地流泪——她们都失去了心爱的男人。
黄逸梵带回数十只箱子,里面大多是皮件。她同美国的男友维葛斯托夫一起去新加坡,本来是要在新加坡做皮货生意的,然而维葛斯托夫不幸死在新加坡的炮火中。男友死后母亲她独自一人在新加坡苦撑着。
母亲说她为了生存,后来又去了印度,她在印尼还做过一段时间的秘书——是尼赫鲁姐姐的秘书。(尼赫鲁,印度独立后,首任印度总理。)
母亲的回来使张爱玲的精神受到刺激,母亲的婚姻虽然不幸,但她还有一儿一女。而她自己的婚姻比母亲的婚姻结束得还要快,不但没有留下任何可以纪念的东西,反而使她在社会舆论上饱受打击,看见了母亲现在的模样,看见了母亲的落魄,她便知道自己的未来是一个什么样子。既然命运已经这样了,她便只有认命了。
黄逸梵她们一行一边走,一边说,一边哭。张爱玲听着,心惊意动——无论怎么说,自己爱的那个人还活着,这便比什么都好。她忽然便原谅了他。也许,她从来就没有怪过他,只是一直在等待自己给自己一个原谅他的理由。
母亲回来不久,大约是在1948年,母亲就又回英国处理男友维葛斯托夫在英国的遗产去了,这一去,母亲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后来病死在英国。谁知张爱玲这次与母亲的相见就是最后一次相见。
《红楼梦》是怎么来的?——有一天,“轰”的一声,支撑着天穹的极柱倒了一根,于是天塌下来,地陷下去,谁也承载不了谁,谁也覆盖不了谁。天也不肯再“罩”着地了,地也不肯再“顶”着天,一切都乱了,火浆翻涌,民不聊生,天碎了,地破了,都疼得很,灰飞烟灭,生灵涂炭。女娲看不下去了,于烈火如浆中炼就五色石,将天一块块补齐。补好了,却多出了一块石头出来,随手扔弃——世间便这样多了一部《石头记》出来。
如今张爱玲的天空也塌了一块,也黑暗,也翻滚,也疼痛,可是谁会替她补呢?她自己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胸膛空荡荡的一个洞,兀自流血,却无人理会,惟有自己一手拿针,一手引线地将自己千苍百孔的胸膛缝补起来——补好了又怎样,仍然是一颗“伤”了的心。
母亲先是住在国际饭店,她也知道了自己的女儿已经成名,而且因为一个不名誉的婚姻,现在身处尴尬境地。她对女儿是寄予了希望的,她不希望女儿陷入感情中而误了自己的前程。因此,这一段时间,张爱玲都是陪着母亲聊天来着,反正写作也没有什么心思,外面的小报还在纠缠着她和胡兰成的关系,不写作她便就整理一下这几年的新的手稿,准备再重新出版《传奇》增订本。
这一段时间,由于母亲的回来,由于母亲又在她的身边,为了母亲,张爱玲不得不振作自己,努力地让自己从灰暗的情绪里走出来。
这一段时期,也是张爱玲在创作上处于一片的空白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