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我喜欢的张爱玲 第一一七章 张爱玲的“心灵挣扎”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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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7年以后,张爱玲作为一个女作家和一个女人,都开始走向了她人生平静而韵致深涵的阶段,然而这平静里又格外含有几分艰难与苦涩,几分不足为外人知道的疲惫。

张爱玲起先不仅对胡兰成的危险处境认识不足,对自己是否会沾上汉奸嫌疑也毫无概念。所以当舆论对她的指责汹汹而来时,张爱玲终不能做到像以往面对人们批评她的作品那样置身事外,她觉得受到了冤枉,她有话要说。

张爱玲受到苏青、潘柳黛等一些“文化汉奸”为自己辩白的影响,也在重印《传奇增订本》给了自己一个辩白、说话的机会。

其实,在大是大非上,她的心中也是有准绳的,在一些事情上界限很分明。就像那次1945年日本在南京召开“大东亚文学会”的作家名单中,曾经列有张爱玲的名字,向来不愿意多事的张爱玲这次却是旗帜鲜明地登报声明,自己与此事无关。

就“汉奸”的概念来说,其实是被分为法律的与道德的。前者是以法律法规的定义为衡量标准,后者则以社会公众心目中的是非观为准星;前者甄别对象以严谨为要,而后者则相对宽泛;前者只对“质”作界定,不大涉及“量”,而后者则除了判定“质”以外,还对“量”进行评论。

具体来说,法律通过某人是否触犯某条的条文给下“是汉奸”或“不是汉奸”的结论,公众的判断是只要某人有汉奸行为就是汉奸,不一定非得犯了汉奸罪。而在公众的心目中,与日伪勾勾搭搭混在一起的行为就算汉奸行为,显然张爱玲与苏青都是因此而被指为“行为不端”。

所以张爱玲的辩白又有道理又无道理。有道理的是国民政府确未以汉奸罪缉捕起诉她;也并未找到她撰文涉及政治、拿过日伪津贴的证据;更没有因她嫁给胡兰成就视她为汉奸。无道理的是她不懂得她虽然过得了法律这一关,还有道德的亦即公众口碑这一关必须通过,而前者是底线,后者是上线。仅以底线来要求自己,作为一个文化公众人物,当时的文化名人,其品格的姿态并不好看。

何况在国民政府颁布的《惩治汉奸条列》中,列有包庇汉奸罪这一条,就这一条罪名足够使张爱玲陷入吃不了兜着走的境地。胡兰成在潜逃期间,曾就宿于张爱玲处,后来张爱玲除了辗转赴温州探视外,还曾托人捎带外国香烟、剃须刀片等生活用品,在胡兰成逃亡期间长期偷偷给予生活费用,这些行为是否有包庇之嫌?对此张爱玲还能做到理直气壮吗?国民政府没有起诉她,是当时没有掌握这些情况,而非是据以“亲亲相匿”的法律原则才不加以追究。

张爱玲为《传奇增订本》写序是1947年11月,此时她已经与胡兰成分道扬镳,抗日战争也已经结束了一段时间,但是她仍旧专做说明,足见她对此事的看重。尽管她不问政治,也不关心他人的政治态度,但从这里看,她对自己要求还是严格的。她实际守住了一条界线,对自己参加的活动具体有什么性质她是清醒的。

在这一阶段上,张爱玲的政治态度虽不是积极明朗的,但至少是清白的。她与胡兰成的短暂的一段婚恋,主要是情感长期孤独后的突然爆发,使她来不及细想政治态度而陷入情感的漩涡,但是当她一旦理智清醒,她也并不优柔寡断,很快便从情感中拔出来。自然这对于本来就敏感的张爱玲无异于是目睹了一幕人间悲喜剧,只不过这一次的主角是她自己。

张爱玲在“心酸”的一刹那,她想到的定然是她的辛酸的爱情,纵使她自己曾经相信那是滚滚红尘间唯一的真实,但是她能够摆月兑那种悲哀的宿命吗?

这期间,她写的作品,很多的杂志社都不敢或不屑刊登,这期间,龚之方、唐大郎出手相助,给予了张爱玲极大的支持。

龚之方、唐大郎合手办起了一个通俗文学杂志,叫做《大家》,他们两位原来都鸳鸯蝴蝶派的干将,现在继续做起来,得心应手。不过后来才知道,这个《大家》杂志是龚之方受左翼文学界的指令而办的,龚之方是文学界的共产党员,私下里与左翼的田汉、夏衍都有着密切的联系。

张爱玲在抗日战争胜利后的第一篇新作,在龚之方、唐大郎的关心下,亮相登场,这就是《华丽缘》。

这是张爱玲在一段相当长的空白时期中突围出来,呈现给读者的,是一篇文风骤变的作品。

这一篇作品也能一目了然地反映出张爱玲当时的心态与挣扎,张爱玲在《华丽缘》里写的那温州的地方的俗人凡趣,写的绍兴戏,写的乡村社会里的那平静,写的永远的节奏和气息以及那些叫人抵挡不住的伤感。

这篇小说实际上是一篇散文式的东西,并无一个完整的故事结构,而是采用了“戏中戏”的连环方式。写的是乡下演绍兴戏的情景,没有采取第三人称的全知全能视角,而是通过叙述者“我”的眼睛,即看绍兴又看乡下人如何看戏。

这是她在温州乡下时看到的那些绍兴戏的经历,(温州地方流行看戏,她与胡兰成曾经多次去观看庙戏,其情其景,犹在眼前。)小说的精彩之处,不在介绍一个剧种,或者写了一种民俗,而在于乡民们看戏的心态。在那些四平八稳、亘古如斯冷漠的绍兴唱腔中,布满了一种宿命的无奈,连同那背影里影影绰绰的人群,更透露出一种对于“轰轰烈烈”的嘲讽,张爱玲在《华丽缘》这样写道:

“周围的男男女女都好得非凡。每个人都是几何学上的一个‘点’——只有地位,没有长度、宽度和厚度。整个的集会全是一点一点,虚线构成的图画;而我,虽然也和别人一样的在厚棉袍外面罩着棉布长衫,却是没有地位,只有长度、阔度与厚度的一大块,所以我非常窘,一路跌跌冲冲,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她的心情被她自己描述的淋漓尽致,我想这段也是张爱玲对于自己处境的生动描写吧。

张爱玲感觉人们也许是日常的生活太拘谨太乏味了,所以看戏是一种释放,谓之“婬戏”。演出的戏,是一出表兄妹相恋的戏,观众一边对演员表现出的百般挑剔,一边又急切地盼望戏赶快散场,赶快回家吹灯上床的那一刻早点到来。

演戏的气氛与场景,似乎又鼓励着人们,可以稍微月兑离一下礼数的约束。一个带着孩子来看戏的中年女人,很大方地与许多男子打着招呼,男子们也一反常态亲热地回应她。

这篇小说发表在《大家》的首刊上以后,身为大众刊物的《大家》的责任总编唐大郎在《编后话》中特地提醒:“《华丽缘》是张小姐在抗战胜利后的‘试笔’,值得珍视。”

尽管张爱玲在抗战胜利后调整写作风格,但是很不成功的!人们喜欢她的浓烈、喜欢她喜气洋洋的张扬,却不喜欢她的安静叙述。

这没有办法。她跟专门酿淡酒的作家沈从文不同,她酿不出那种淡酒来。她最拿手的,是一下子就要呛你一大口的那种浓烈、香醇的酒。

只要一平淡下来,她也不过就是她曾经喜欢过的作家张恨水——第二个张恨水,而且她又没有张恨水的山高水长。不过,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还要在这个方向上再努力一段时间。

她不得不从“人群”中退出来。这“人群”中只有位置,却没有具体的活生生的东西,她的满腔的热恋,她的对于飞扬的向往,在这里皆成了尴尬的存在。

我们再来看看张爱玲在恍惚之中、平静之中忽然触发的伤感时在《华丽缘》记下的另一段名言名句:

“我注意到那绣着‘怡和剧团’的横幅大红幔子,正中的一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撤掉了,露出祠堂原有的陈设;里面黑洞洞的,却供着孙中山遗像,两边挂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的对联。那两句话在这意想不到的地方看到,分外眼明。我从来没知道是这样伟大的话,隔着台前黄龙似的扭着两个人,我望着那副对联,虽然我是连感慨的资格都没有的,开始一阵心酸,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她对自己心境的描述也是让人看后心酸的。(这段名言也是张迷们的至爱)

她忽然对自己有了悲凉的身世之感:原以为一切都是轰轰烈烈、飞扬恣肆的,如今在绍兴戏平板、漠然的背后,她忽地瞥见了历史的本相:“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是永恒的,没有什么东西是永远的、可以是特立独行于时代之上的,伟大之如孙中山,亦不过是作了乡间农民演戏的黯淡背景。”这是一段多么深刻的人生感悟啊!张爱玲啊,张爱玲,不亏为中国近代史上的文学家,屈指可数的一代风流。

张爱玲承认自己错了,她承认她以往所理解的一切都错了。

从这一年起,由于国共两党的战火不断,国统区状况江河日下,物价飞涨,币值狂贬,老百姓人心惶惶。在这种情势下,人们想到的是求生和早日尘埃落定,文学成了多余之物,各种杂志纷纷停刊。龚之方、唐大郎他们办的《大家》杂志,也因不景气而停刊了。

张爱玲与杂志出版社合作的习惯,一直是喜欢一种长期且固定的关系,《大家》停刊以后,她也没有适合的发表文章处,大概也懒得去找,在不相宜的气氛中她暂时也没有寻找新合作伙伴关系的心情。于是干脆搁笔,这次搁笔一辍即到1950年。

这时候的张爱玲除了在家看书,并看看每日的新闻,偶尔去陪陪还在国内的母亲,几乎闭门不出,她已经不可以再写字了,就是写,也已经无处发表了。失去了稿费的来源,她的经济状况不会太好,以往的张学研究者估计这期间张爱玲大概也就是靠《传奇增订本》的收入。

时代缺乏可靠的东西,人们面对的只能是自己。张爱玲挣扎在自己的世界里,挣扎在自己的调换写作风格里。

这个挣扎是她的对自己月兑胎换骨的挣扎;这个挣扎是标志着她的乱世天才女子的时代已经逝去的挣扎;这个挣扎是她不再在她的文字上表现洒月兑、轻灵与飞扬的挣扎;这个挣扎是她不再奇装炫人而转向平实的挣扎;这个挣扎是她准备结束这场辛酸的爱情故事,和亦不打算再去爱别人的挣扎;这个挣扎是她不再想对俗世生活抱以热情与幻想的挣扎。

她此时的心境就像玛格丽特·杜拉斯曾经说过的那样,在我很年轻的时候我就已经老了。这是杜拉斯的悲哀,也是张爱玲的悲哀。

转眼一年多过去了,物是人非,她的心境与一年多前去温州的时候已经大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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